第41章 . 一更 你押错一次,便是满盘皆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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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蘅芜台中的这顿晚膳, 用得最风光的是郑淑人。

    按理,她不过一个淑人,往上还有孺人、夫人, 庶妃, 侧妃, 低了杜若不知多少品阶,用膳之时, 自然只有站着侍奉的份。结果, 魏珣还未话,杜若便开口了, 直接请她同坐桌前 。

    郑淑人守着礼数,三让不敢上前。

    直到杜若眉间微蹙,杏眼盈光, 眼角含红间又言, “前日闻淑人陪殿下用膳,原是极融洽的样子。今日淑人不愿同餐,殿下面色不虞,到底是妾身的不是, 扰了此间兴致。”

    魏珣无声叹了口气, 温言道,“上前来吧,莫辜负了王妃心意。”

    他原有一刻感慨, 杜氏培养子女, 尤其是对杜若的教授, 竟连逢场作戏、虚以委蛇都能传达的这般细致婉转。若不是自己知晓前因,大概也要当真以为她是为了保全地位而不得已向一介妃妾示好。

    然不过片刻,他亦明白了, 根本无关教养和训导。她不过是出自本心,因唯有这样,才能更好的显示她已经失了宠,亦在努力挽回颜面。

    既逐步攻陷杜广临心防,又一点点护着自己免受荣昌责罚。

    这样的心思一起,魏珣蓦然觉得后背阵阵发寒。明明他都愿意放手,明明女儿于夫家过得不顺,为人父母难道不该赶紧接回家中,好生护着吗?

    若杜氏惧他权势,他是不信的。

    或者太尉府攀他信王府荣耀,这更是无稽之谈。

    当初,先帝在时,可是未立储君,而先定的他杜氏女儿为未来皇后。何况,太尉府中还有一个荣昌,乃镇国公主。

    可是为何,荣昌和杜广临会这般不许杜若归府。杜广临确爱名声,又重礼仪,然对杜若的疼惜明明胜过顶上四个儿子。

    一时间,魏珣眼风扫过杜若,极快的一瞥,见她因预计着可以早些归家,素白面容上虽无笑意然嘴角微扬的弧度还是露了她心中欢愉之意,连着一双杏眼都忽闪着星星点点的光彩。

    若非还有他人在侧,他想她此刻的眸光,当胜过星辰。

    而此间,郑淑人占尽风光,既得杜若虽少却恰到好处的抬举,又不失礼数掐着关键处争过杜若,给魏珣布菜奉酒。

    肉要留骨去皮,皮要过油成虎状,菜肴入碟不沾葱蒜,不用酱汁裹菜,汤水入盏不过四分,唯爱热汤、粥糜、清油浇淋的鱼虾生鲜。

    郑淑人竟对魏珣饮食喜恶记得如此清晰,布菜间分毫不差。杜若起先只是借她口眼一用,用膳至末,竟不由有些疑虑。

    便渐渐收了难得的欢意,留了一份心思。

    虽送入天家皇室的女子,自是经过训导,大致知晓主子脾性。然这般事无巨细的,杜若执掌暗子营多年,直觉所至,脑海中顿生两字。

    暗探。

    已至膳末,郑淑人给魏珣奉上一碗热汤。

    黄芪鳝丝煨鸡汤。

    依旧侍奉得极好,碗中汤水未过四分满,端来适宜,饮下正好。到底忽略了一点,魏珣饮食怪癖极多,爱吃黄芪。

    素来,黄芪只是用来调味,取其药性,增补汤膳营养。直接用下,虽入口微甘,实则既涩又苦,且难以咀嚼,也不知什么癖好,他便极爱吃。

    而杜若一贯爱喝这道汤,前世里,有那么半年时间,两人关系尚好,饭桌上便常用此汤。都是杜若饮汤水,魏珣拣鳝丝嚼黄芪。

    此刻,杜若看得明白,碗中无黄芪。心下便稍稍松懈些,许是自己想多了,便持箸欲给魏珣夹片黄芪。

    这一晚,她败的彻底,若再不翻一局,实在太假了。

    却不料,郑淑人报赧之声响起,“妾身疏忽了,殿下素爱黄芪。”

    话语落下,已经舀了半勺重新添入汤碗中。

    杜若无声放下玉箸,面上瞬间浮上一层失落又哀怨的神色,心中却已彻底明了。

    魏珣含笑接过,只是眸光触过杜若面时颊,虽知她神色皆是假意,心底却蓦然腾出一分欢悦。

    她,竟还记得他爱吃黄芪。

    之后,魏珣派人送回了郑淑人,自己则留在了蘅芜台。

    入夜,已是亥时末,夜色阑珊,魏珣披衣而起,对着身侧合着双眼、攥着锦被的杜若道,“从后院,回溯源轩吧。”

    屋内灯火高燃,烛影晃动,亮的如同白昼。可是她半点也不敢入眠。

    杜若静静睁开双眼,“不必了,来回总易漏了风声。这般快的失宠,哪个会信!”

    “和离前,我都住这。”

    魏珣额首,起身多添了一些烛火。

    他看着已经重新合眼的人,尤觉世事荒唐。她再次入住蘅芜台,与他同床共枕,不过是为了更快地离别。

    他原也明了这些,只是当这一幕真的出现在眼前,他突然间便觉此生再无生趣。

    “就当是,陪着安安。”杜若的声音弥散在无声的夜中,却彻彻底底缭绕在魏珣耳畔,挥之不去。

    他持着灯烛的手,被烛泪一滴滴烫染,却也感觉不到丝毫的灼痛。

    他终于明白,即便她释怀了前生种种,也原谅了他。即便为着家国道义,她依旧随家族、遵祖训效忠着魏氏天下。

    然而,他们间曾经融着彼此血液,让他们有着一生最近距离的女儿,却是横旦在彼此间、哪怕是来生来世里,永远跨不过去的槛。

    *

    太尉府中,杜有恪破天荒已在家中住了数日。日日在荣昌面前控诉魏珣,言杜若那般倨傲性子,竟也低头认错,主动求和。

    他自然不敢让他们和离,只见缝插针询求,能否平日里,多接杜若回来住住?如今魏珣有了妾室,杜若性子冷傲,虽愿一刻示弱,心中总也难过,且让她慢慢适应着。

    彼时杜广临亦在一旁,荣昌瞧了他一眼,转而对着儿子温和道,“难得阿蘅有点人妇模样,性子柔和些,回家住住倒也无妨。”

    “那孩儿现在就去接她!”杜有恪顿时喜上眉梢。

    “胡闹!”杜广临出了声,转瞬便也柔了语气,仿若将一腔子的怒意尽数掩于身后,只饮了盏茶方继续道,“初冬第一场雪已落,三日后便是庆初雪的合宫家宴,等宴后再接阿蘅回家吧。此刻不必再生事端。”

    杜有恪见父亲得亦在理上,又觉不过数日时辰,便也不再争执,谢过父母便退下了。

    如此便剩了荣昌与杜广临两人。

    “本殿早了,瑾瑜不是你能控制的。”荣昌理了理衣襟,“他能丝毫不与你通气,挥手拱弃皇位,便是最好的明。”

    “皇位都能不要便不要,何况阿蘅。”荣昌摇头道,“时光易老,纵是你我身负荣膺,手握权柄,易抵不过岁月。不若想开些,许了二者和离,得个天伦之乐。”

    “或许阿蘅以后……”荣昌面上陡然浮起一层虚晃的笑意,“或许以后她知晓种种真相,能少恨你一分。”

    杜广临握盏的手泛出清白指节,荣昌亦只当未见,继续道,“难不成,你还想着要阿蘅当皇后?借她生而有之的异禀指挥暗子营,架空瑾瑜,再掌魏氏军权,扶持一个傀儡皇帝?然后全你自己当年在那人面前许下的荒唐诺言?”

    杜广临一言不发,面色却愈加难看。

    “做什么春秋大梦!”荣昌已经笑出声来,“皇位之争,你押错一次,便是满盘皆输。”

    “且睁开眼看看,魏瑾瑜早已不是当年那个非嫡非长,无权无势无有母族依靠的庶出皇子。”

    “即便他是。”荣昌站起身来,目光威严而坚定,“大魏还有我荣昌在。但凡我活着一日,魏姓天下,便绝不会有同室操戈之像发生。魏氏的疆土,亦轮不到你一个外姓指点山河。”

    杜广临眼中前尘往事涌来又谴退,慢慢松开杯盏,却又死死攥了回去。

    “执迷不悟!荣昌看得仔细,只自嘲着叹了口气,“我不过念着三十年夫妻情义,方有此一言。”

    她莲步姗姗离去,至门口也不曾得到杜广临半句话,面上便又如霜雪覆上,重新冻住神色。

    “或者我为大人献一计,全你当年承诺。”

    荣昌转过身来,笑意渐浓,“许了阿蘅的和离,送她入宫,凭你杜氏权势,她一样能做皇后。”

    “如此,你我各取所需。”

    杜广临终于抬眸望向荣昌。

    “她算什么?既得你我生养,便该由你我取之。”荣昌笑道,“你要诺言成真,我要江山永固。正好,瑾瑜又有了新欢,何乐不为?”

    “也不必猜想瑾瑜是装给我们看的,即便是装也是装给送人的人看。然,都需你女儿低眉示好了,想必是孩子懂事,想要挽回杜氏颜面。”

    “如此啊,可能瑾瑜从人事,到情感都不受你牵制了。”

    杜广临松开杯盏,眼中光亮愈盛。

    荣昌看着,知他已然动了心。然自己一颗心,却愈发觉得寒冷。蓦然间冷了神色,脸上半分笑意皆无,甩袖步入漫天风雪里。

    唯有声音伴着冬日寒气如冰似雪扑入屋内。

    “杜广临,你果然没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