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 大雨(修) 殿下,我真的好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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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汤山庙宇, 虽在魏国地界,却称得上是真正的方外之地。因处边关之地,常见生杀, 寺中僧人则不分国界、不论种族, 只为超度亡魂, 送往极乐。

    故而,因着昨日澜沧江上又起战事, 此刻众沙弥皆于正殿敲鱼诵经。

    杜若已经醒了, 原在柔兆抱她上山的一刻,她便醒了过来。奈何腹中寒疼, 身上无力,她连挣开眼皮的力气也没有。又因在车中模糊听得柔兆所言,亦觉在理。

    想着魏珣当无论如何想不到自己会滞留此处, 便决定留下歇一歇。

    可是, 她怎么也不曾料到,魏珣追赶而来,竟直接走了汤山之地。更有甚者,入汤山后竟直奔庙宇而来。

    仿若, 早已知晓她在寺庙中。

    此刻, 殿中梵音阵阵,缭绕着整个庙宇,却盖不住外头浓云压墨, 暴雨如注的风雷之声。

    杜若站在庙宇三楼, 遥看山腰处斗的双方。

    初时闻得兵器之声, 她还在厢房之中,柔兆探路归来,只匆匆相告, 魏珣走了此路。她虽觉讶异,却也想着当是他猜对了自己的想法,如此是自己聪明反被聪明误。但好在避于寺庙中,想着也不大要紧。

    却不料还没回过神来,柔兆便伏地听音,蹙眉告知,有兵马往山上奔来。

    杜若提着口气,匆匆出了山门,翻身上马想要离去。

    然而,骑上马的一刻,她便看见半山腰处,玄衣墨袍的男子,赤红着一双眼与她遥遥相望。

    那一刻,她也不知为何拉住了缰绳,只觉胸中气息翻涌,广袖挥扬间唤出了隐藏在暗处的其他首领。然后返身入寺庙,登高而望。

    她还记得,山门关上的一瞬,雨便落了下来。

    “郡主,殿下的兵甲围在山底,左右我们也走不掉了,不若便让他上来吧!”茶茶送来披风给杜若穿上,然后撑开了伞为她避雨。

    虽有檐廊遮挡,然骤风疾雨依旧扑在杜若面上,淋湿她额发衣襟。

    杜若没有话,只死死盯着那一处。

    明明,她回身入寺庙的一瞬,西府军便已经到了半山腰。她知晓自己走不掉,亦无法死去,他用她的族人威胁她不许死。她曾有一刻想过有隐情,有他不了的苦衷。可是昨夜她离开之前,尚且好言慰他,自己会回去临漳,他却还要这般相逼。逼迫她跟他走,却又没有任何缘由。

    一时间只觉躁意横生,方才召唤了暗子营。然一唤出来,她便后悔了。到底,不过是他二人的私怨罢了,何必扯进暗子营。

    只是待她入高处,正欲撤下人手,却见得西林府军已经尽数退了下去。连着他的暗卫都只是远远立在身后。

    只剩了魏珣一人,面对着整个暗子营。

    暗子营的诸首领,本惧他身份,不敢动手。然见杜若只登高而处,未发一言,诸人困了他多时,眼见他横剑逼近山巅,也不知是谁先动了手,其余人便也未再留情。

    上有风雨如澜,下有浆泥四溅。

    暗子营的人,自与杜若鼓乐结契那日起,便唯她是从。但凡动起手,更是没有命令绝不收招。

    魏珣行兵布阵、战场杀敌自是行家,只是面对着的是精于刺杀的暗子,还是整个暗子营,哪里能是他们的对手。不过半时辰,一身本就染尘的长袍,便彻底溅满了污泥和血迹。

    血,自然是他一个人的血。

    第一道伤口在左臂上,是执徐的弯刀。他的左臂本来无甚知觉,只是近来稍稍有些恢复。如此一刀划过,他也没觉有多痛,只是怒气更甚了些。

    杜若在高楼,自是看得清晰。她咬着唇口,只当未见。

    第二道伤口是因在执徐伤了他之后,执徐生出片刻的惊诧,毕竟他们只是收了拦截他的命令,并没有要置他于死地。

    就这个片刻的分神,魏珣长剑破开执徐防线,跃往山巅。却不料重光起身追击,回旋刀沾着雨露清水飞出,回到手中时已经沾满鲜血。

    魏珣足腕受伤,跌了下来。却尤自以剑撑地,只跪了单膝。双眼却仍望着庙宇高处。

    大雨迷失他的双眼,他却在剑身的折射里,看清她微颤的长睫,和紧抿的双唇。

    他面上多出一分笑意,望着迎面阻挡他的三位首领,突然便觉时光恍惚,倒转回前世。

    前世,他带着他们奔赴异国,只一昼夜,他们所有人便都血溅沙场,曝尸荒野。他们的死,斩断了他与杜若的最后一丝联系。

    亦使他再也无法回头。

    如今人为刀俎,他为鱼肉,自是有几分报应不爽的模样。

    魏珣想,若可以,死在他们手里,便等于死在杜若手里,也算他此生之幸。早在新婚夜,杜若一刀要了结他的时候,他对这个世间已经没有多少留恋。

    他能做的,不能做的,已经都做了。

    那时,他伤重昏迷,在魂梦中便模糊想着,当是今生能再次娶到她,已经花光全部的运气。

    待醒来,便该放她回家了。

    她的家,原也是一样的高门贵族。她是府中千金,父母掌珠,和离后,她一样会过得很好。即便再嫁,依旧能得一世家勋贵儿郎,他年生儿育女,自是另一种圆满。

    他是真的想送她回家,也同样是真的,觉得没有她,此后余生便也再无意义。生死更无从值得在意。

    是故,此时若当真死于暗子营手下,死在她的传令中,也没什么。

    可是偏偏他知晓了那些事,他便不敢再轻易死去。

    便如此刻,他拄剑起身,赌一次她的心软。赌不赢也没关系,他再让暗卫、让西林府军上好了。

    从前,他在意清流名声,君子端方。如今想来,大概在他为了帮她和离,让宠妾灭妻,醉酒宠幸宫女的风流名声从高门传遍坊间的时候,他便已经统统不在意了。

    今日,再做回人又何妨。

    他抽开长剑,迎面走向那三人。

    足上鲜血流出,同雨水混成一体,蜿蜒留下山坡。他也不曾停下,距离山门不过数丈之地。她未曾下杀令,他便还有希望。

    杜若松开了嘴角,有些茫然地望着他,拢在广袖中的手,十指相攥,却是握得更紧了,连着手心都生出粘腻汗渍。

    明明身前为风雨侵袭,让她遍体生寒,可是后背却是薄汗涔涔。

    她没有下令,暗子营便绝不会让他近的周身半丈之地。她实在不懂,他到底为什么这般执着,非要拦下她!

    眼见重光退开了数步,袖中箭已出,直往魏珣射去,杜若本想挥袖的手抖了抖,到底还是顿住了。

    左右是他自找的!

    却见得那支箭并未射到魏珣身上,只不偏不倚在他足尖半寸处定下。其意再明白不过,让他莫再接近。

    “殿……”茶茶没来得及唤出声,见状松下一口气,只抬眼望见杜若,眉目如初,半点忧色皆无。

    茶茶蹙眉不语,当是方才眼花,她明明看见郡主身形晃了晃。

    山腰畔,李昀与林彤早已想上来,此番见状便立马跃上山巅,却被魏珣抬手制止了,他拖着带血的足迹,因着重光的后退,便又迈进一步。

    自然,重光第二支箭矢已经射出,只往他面门而去。他侧身避过,然箭还是擦过他左侧面颊,从耳畔划去。

    就近的滁岁挥出长刀格上魏珣长剑,直将他往山背推去,眼见就要跌下山崖,林彤与李昀正要挺身相护,只听的高楼之上信号想起,滁岁顿时收刀回身,还不忘一把将魏珣拽回。

    然待林彤、李昀二人将他扶过,暗子营诸首领已经尽数跃下山巅,隐去踪迹。

    “你们……也退下!”魏珣喘出一口气,扔了剑撑在地上。

    “殿下!”二人相似一眼,终究默默退了下去。

    雨未歇,风未停。

    魏珣站起身来,往山门走去,他想,到底还是赌赢了。

    阿蘅,还是心软的。

    只是,他还未走出两步,便见山门开启,红衣披风的女子未执雨伞,只孤身向他走来。

    霎那间,魏珣心头涌上片刻的惧意,他看着她红衣如火,面色却苍白如雪。

    他当是逼得她太紧了。

    她缓步走到他身畔,深吸了口气,抬手抚上他左边面颊,将血迹擦干些,只是因为是新伤,自然也擦不尽,反而越擦越多。

    然后,她便有些恼意,弃了此处,将自己的绑发宽叶丝带解下,缠在他左臂上。缠好后,她又蹲下身来,透过皂靴捂住他渗血的足腕。

    “阿蘅!”魏珣心中尤觉惶恐,杜若太反常了。却也来不及思考,亦俯下身来,以身为她遮过风雨,心翼翼道,“我不要紧,都是皮肉伤,有什么话我们进去。”

    杜若抬起一双无神的杏眼,朝他露出个虚弱地笑,然后缓缓低下了头,终于跪在他面前。

    她,“殿下,我真的好累!我只是想回家,你为何这般执着拦我?我欠了你什么吗?前生今世,要这样纠缠?

    “阿蘅……”

    “我答应了你办完事,便会回临漳,我不会食言的。”

    杜若伏在地上,卸了一身冰雪修筑的面具,露出虚弱而无助的真实模样,唯有瘦弱的双肩连同背脊一起颤动着,“我就是想知道一个原因!”

    她的声音因跪俯而闷在地面上,显得有些压抑。可是魏珣却听得格外清晰。字字如芒,扎入他心尖。

    她,“我就是想知道一个原因,知道母亲这样对我的原因!”

    “我还想知道你前世弃我离去的原因!”

    “我想知道你为什么会对我四年不管不顾!”

    “我想知道你是怎么渡过那四年的!”

    杜若直起身来,面上早已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只双目通红望着魏珣,“你同我了我死后十数年的种种,可是魏瑾瑜,那是果啊!是你负心薄幸、背信弃义的后果!”

    “因呢?因是什么?”她终于控制不住自己,哭出声来。

    “我此生再不能有孩子,这也是既定的后果。即便我自己曾经也有此念……但是却是我母亲亲手喂给我的。为什么呀,你们要这样对我?”杜若双手扯上魏珣衣襟,嘶吼着。

    未久,终于无力垂下双手,委顿在地,面上浮起一点自嘲的笑意,只喃喃道,“你知道,我为什么这么执着于要一个缘由吗?”

    她摇摇欲坠,却笑意愈浓,只定定望着魏珣。

    魏珣亦看着她,一颗心跳得急速而疼痛。他们原是咫尺的距离,只是大雨瓢泼,雨帘格在彼此中间,像极了越不过去的槛。

    “因为、因为我爱你们,我把你们当成我最亲的人!”

    杜若的声音已经微不可闻,却声声穿透风雨,灌入魏珣耳中。

    “给我一个你们不得已的缘由,给我一个我必须喝下那碗药,你必须扔下我的缘由,让我来日路上好过些,让我知道你们的不得已!”

    “我告诉你,都告诉你……”

    魏珣伸手穿过雨帘,一把将杜若揽尽怀里,以下颚摩挲过她额角发顶,以身再次替她挡过风雨。

    于她耳畔簌簌讲起。

    骤雨初停时,他讲完了荣昌的那一半。

    杜若从他怀中缓缓抬起头,“所以,都是我父亲的错,他要把我送入后宫,母亲怕你们兄弟因我生出嫌疑,盛怒之下才将火引到了我身上?”

    “嗯,我只是怕你回去,回去受不住……”

    魏珣到底没有将她的身世出,荣昌已经答应保全她杜氏女的身份,此间事当成永远的秘密。

    这是他在听闻杜若了爱他,将他当做亲人后的巨大惊喜和无限愧疚里,仍旧保持的唯一清醒。

    而今朝之后,想必杜若也不会再有回邺都之心了。

    “我……”杜若张了几次口,却吐不出一个字。

    “你不信,是不是?”一个声音从近处传来。

    两人皆抬眸望去,竟是杜有恪。

    “你可以相信的,阿蘅。三哥不会骗你。他的,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