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 往事 可是,你攥着的是谁的手?
十一月中旬, 杜广临入信王府,父女二人于王府后院奏鼓取乐,后杜广临以“立后”时政, 教考杜若。
“故以阿蘅觉得, 会是何人为后?”杜广临问道。
十二月初, 合宫欢宴后,杜若归母家。
鼓楼中, 杜若伏在杜广临脚畔, 父慈子孝,是为天伦。
杜若明眸皓齿, 与父闲话家长,“爹爹上次就考过我了,自然是惠妃了。”
“世事多变。”杜广临望着自己女儿, 面色愈加慈爱, “或许有更好的人选。”
十二月三十,除夕家宴。
“开春立后,阿蘅可能再猜一猜何人为后?”
“父亲!”杜若压低了声音,“如何能在此处议这事?”
“朝会可议, 我与女儿闲话如何不可?”
“此间看来, 当时淑妃赢面大些,但女儿还是看好惠妃。”
“赢面大,不过是有孕罢了。”杜广临笑了笑。
“那父亲看好谁?”
杜广临瞧了她半晌, 只笑道, “我们家阿蘅是最好的。”
“我们家阿蘅是最好的。”
……
“我不是最好的!”
“我不要做最好的……”杜若在梦中抗拒着。
而那几处场景循环着来来回回地出现。她如同一个旁观者, 看着另一个自己和父亲言笑晏晏,辩论时政。
她想上去将那个自己拉过来,告诉她, 不要做最好的。
明明,那是她最欢愉、快乐的日子!
那是她最敬重仰慕的父亲啊!
父亲授她杜氏祖训,教她文韬武略,要她秉清正之心,承浩然之气,为何到头来父亲自己却仍在权势的漩涡里挣扎?
杜氏,明明已是位极人臣的显赫,烈火烹油的荣耀,如何还要这般贪心不足?
她一直想着,和离后在家侍奉双亲,常伴青灯古佛。从来,都未曾想过,还要另嫁他人!
更别入主后宫。
入主后宫?对啊,如此杜氏的权势便更上一层,当属泼天之贵。可是,父亲可曾想过,她曾嫁弟,后嫁兄,来日岁月她要如何自处,如何面对天下人。
父亲,如此思及杜氏,自然想不到她。
可是杜氏出一个侍二夫的女子,就不是辱没门楣了吗?
怪不得,母亲要这般生气,一碗药永绝后患。
杜若自那日大雨中的一场爆发,晕在魏珣怀里后,已经昏迷了好几日。她在梦中反反复复地看见父亲那张慈和朗日的脸,亦看见母亲带着柔软笑意喂给她甜点的温和模样,她一点也不愿相信,这是真的。
她知道自己在梦中,她想只要不醒来,一切便都只是一场梦。
是梦,便做不得数。
不是还有人,梦都是反的吗!
她浑身滚烫,腹中却又冷又疼,只攥着一副温暖的掌心,攀着臂膀靠上去,想寻求一点点支柱。这些天原都有这样一双手,带着掌心的热度,和指腹的稍许粗粝,覆在她腹,拂过她面颊。
她告诉自己,都是假的,是他不愿放她回家,故意骗她的。可是,她却又无比清晰得记得,大雨初停的那一刻,她目光所及,看见的是她最爱的三哥。
三哥,“他没有骗你。他的,都是真的!”
“三哥——”杜若睁开双眼,果然,出现在床畔的是她的三哥。
“阿蘅,你终于醒了!”杜有恪原本紧蹙的眉间,终于舒展一些,抬手抚摸过她额角,将散落的发丝轻轻拂开。
然拂到一半,杜有恪的手突然便顿住了,只定定望着她。
杜若亦看着他,眼尾逐渐泛红,待盈入整个眼眶时,泪水便也落了下来。她扑入杜有恪怀中,哭得委屈而肆意。
她,“三哥,我好想你。”
“好想好想你……”
“三哥也想你!”杜有恪拍着她纤弱的背脊,抬手揉过她发顶,将她紧紧按入自己怀中。
从到大,十六年的时光里,他们兄妹还不曾分离过如此长久的时日。
杜若偎在杜有恪怀中,许久才止了哭泣,抬起头来,却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想什么?”杜有恪的声色也带着哽咽。
他自然知道她想什么,他更知道她开不了口。
果然,杜若咬着唇口,重新红了双眼,垂首不语。
杜有恪抬头叹了口气,只一把重新将她搂在怀中。半晌才道,“你想问三哥,瑾瑜的到底是不是真的,对吗?”
杜若闷在杜有恪胸膛,默默点了点头。
“是真的!”杜有恪那只搭在床畔的手,蓦然间握紧成拳头,“去岁年关,你与瑾瑜间闹成那样,自然是该和离的,但到底没有被推到明面上。故而你被他莫名带往临漳,父亲与母亲虽然震惊气恼,但碍着瑾瑜身份,亦不好发作。而我知晓后,本欲想去截你,却不想被瑾瑜的人控制着。”
“他控制你?”杜若从杜有恪怀中探出脑袋。
“何止控制了我!”杜有恪苦笑了一声,“他将你四个兄长全控制了。尤其是大哥和二哥,听母亲,他更是直接派人监控了樊阳、安定两地。估计母亲或父亲谁想调人截你,大哥和二哥在千里之外,便首先身首异处。”
“正月十六那日,他原是来了太尉府,结果无意中听到了父母的谈话。”
“而我,是在你走后不仅,又一次父母的争吵中,听到的。”
“父亲他,想在你和离后,将你送入宫阙,捧你上后位。母亲不愿魏氏儿郎,为你一人共侍,怕来日他们兄弟生出嫌隙,同室操戈,方才、方才给你……”
正月十六——
杜若永远记得那天,原该是魏珣给她和离书的,可是他却转眼反悔,当是因为听到了这些。
这才是他那般蛮横地带她走,却始终不辨一句的真正缘由。
杜若沉沉合过双眼,又缓缓挣开。只觉诸事慢慢明朗,却仿佛又有些事始终不得解释,可是,她亦无力去追寻。
“阿蘅,别再回邺都了,至少现在别急着回去。”杜有恪抬起手想再摸一摸她面庞,却到底忍住了,只‌转口道,“父亲与母亲,如今已不是你想象的那般。他们……,”
“三哥,我一人静一静。”杜若终于开了口,朝杜有恪露出个温婉而单薄的笑。“三哥也去休息吧,陪了我这些天定是累了!”
杜若望着他的掌心,仿若又触到那点温暖。
杜有恪起身揉了揉她脑袋,笑道,“三哥是今早才过来陪的你。”
“这些天,一直陪着你的是瑾瑜。”
“他?”杜若眉间浮起一点恼意,这恼意对的是杜有恪,“三哥在,要他来作什么!”
杜有恪闻言一愣,随即挑了挑眉,未再言语,只出了厢房望着那一袭身影,无声叹了口气。
他想,若你昏迷没了理智只剩本能时,能放开他的手,三哥自然也是愿意一直陪着你的。
可是,你攥着的是谁的手?
*
庭中月色如水,已经进入秋季,山中凉意更甚。
杜有恪穿堂而过的时候,最先是听到了一阵急促的咳嗽声。他眉头蹙了蹙,待走近些,便果然看见是魏珣立在廊上,仰头抵着廊柱,望着天边一抹残月。
“且将你那些侍者都废了吧,都不知拿件袍子给你披着吗?”杜有恪阔步上来,解了自己的披风给魏珣。
“我不是穿着吗?”魏珣又咳了两声,摆摆手将衣衫推过去,“不碍事,左右是旧疾罢了,柔兆熬着药呢,吃两副就好了。”
“阿蘅已经醒了,你可要去看看?”杜有恪坐下身来,就着一侧的炉火煎茶。
“我知道,方才去时我看到了。”魏珣始终望着那轮不甚圆满的月亮,“她走时,我实在太急了,只想着赶紧找到她。她昏迷着,又一心想着她能早些醒来。可是她醒来了,我倒反而不知该怎么办了,竟是见也不敢见她!”
“因为,你终于听到,她她是爱过你的,对吗?”杜有恪将煮好的茶水递给魏珣,“你们是夫妻,她爱你不应该吗?”
魏珣接过茶盏,笑着没有话。确切的,是无从起。
只换了话头道,“你如何也在这汤山庙宇里?”
自那日雨中相遇,因杜若急怒晕倒,诸人一颗心便接系在她身上。魏珣更是在她床榻陪了数个昼夜。只是,虽与她同榻而眠,但杜若高烧不断,有时又冷汗颤,他便几乎不曾合过眼,只按着柔兆指示细细照看着。直到今日起,终于熬不住起身时差点一个踉跄倒下,方被众人扶去了别住寝房歇息。
如此,他与杜有恪,确实不过当日一面,至今不曾好好谈过。
“若我想阿蘅想得厉害,特来临漳寻她,超近道走了汤山地界,人疲马乏,再此修整,你信吗?”
“信!”魏珣亦委下身来,与杜有恪对面而坐。
两人默了半晌,到底杜有恪先出了声,“初时你带走阿蘅,我真是恨不得将你千刀万剐。可是如今,我只觉你带走得好。”
“她那样的身份,在邺都皇城,大抵是死路一条。”杜有恪给魏珣续上茶水,“这天下,或许也就你能护住她了。”
魏珣持盏的手顿了顿,猛地抬头望向杜有恪。
方才,他醒后匆匆前往杜若寝房,在门口见得兄妹二人相拥而泣,想着他们手足分离多时,便也不愿进去扰。
又见杜若难得不掩情绪,哭笑皆肆意了些,便一时挪不开眼,避在门边多站了一会。他原是听到了杜有恪所言,加上山巅杜有恪一袭话,便也猜测着杜有恪当是知晓了各中缘由。
但也未曾料到,他已经知晓了全部,包括杜若的身世。
只是随后,杜有恪的话愈加让他震惊。
杜有恪,“其实,我在更早之前,便知道阿蘅不是我们杜氏的血脉。只是那时我并不清楚她真实的身份。”
“是在阿蘅六岁生病的那一年,我去别院看她,无意中发现的。”
“从未与父亲红过脸的母亲,那一日狰狞了面目,声声质问父亲,阿蘅到底是何人。阿蘅乃是痛疾之症,发作时手脚肿胀,痛麻不得下榻,原也不是什么大病。而她唇色浅淡无血色,这症状也不是他国所特有,自然从未有人怀疑过。可是这两者并发在一个人身上,便绝不会是我们大魏之人。你我不识病理,自不知晓。然而母亲学识广博,更是精通医理,如此一看便识出出了端倪。”
“而医官,阿蘅是从胎中带有此症。想来父亲当是从未料到,他瞒天过海,以双生子之名将婴孩带入府中,养在母亲膝,以为万无一失。却不想阿蘅本身便是一个铁证!”
“而我,自然怎么也不相信的。阿蘅明明与四弟是双生子,如何便不是我们杜家的孩子了。我便偷偷跟着给阿蘅看病的医官,想问个清楚。”
“结果,你猜我看见了什么?”
杜有恪笑得有些荒唐,“我看见,父亲亲手杀了那个医官。而随行前来的暗卫却尚未来得及动手。”
“那暗卫是母亲的人,我认得。”
“有些事上,父亲与母亲即使矛盾至深,行径确总是惊人的一致。”
“后来,母亲对阿蘅的态度便彻底变了。不管阿蘅做了什么,做得好或坏……”话到此处,杜有恪又笑了笑,“你知道的,阿蘅能做坏什么事!可是母亲却总能寻到理由去罚她,而每次罚完之后,她又觉得心疼和歉疚。是啊,明明阿蘅那么无辜,她什么都不知道,只是因为那样的出身,和生而有之的司鼓天赋,便被父亲当作玉石雕琢,当作棋子安排。被母亲百般憎恨和厌恶。”
魏珣再未喝下那盏茶水,只良久望着杜有恪,“所以,你做了两件事。”
“你寻遍偏方,给她做了口脂。你想让艳丽的口脂盖住她无色的唇瓣,如同掩盖住她的身份。如此,你可以告诉自己,她是你的胞妹,是杜家的女儿。”
“阿蘅病愈归家,你十三岁。你开始留连花巷,也是故意的。只是为了让自己不再那么君子如玉,为了可以陪她一起受罚,替她分去姑母的怒气。”
“是不是?”
“除此之外,我还做什么呢?”杜有恪面上浮上一层自嘲的笑意,“阿蘅她太好了,我很多时候都在想,如果她不是杜家的女儿,也挺好的。她不是杜家的女儿,我便可以……”
杜有恪迎上魏珣目光,“但是啊,父亲为了一己之私,好听是不遗余力地栽培她,得不好听则是在她没有喜恶之前,便将杜氏祖训如同枷锁般桎梏在她身上。让她忘记自己,满心皆是杜氏门楣。高门世家的嫡女,至多联姻争个利益。她呢,却被推出去掌着暗子营,那是女子做的事吗?”
“你不知道,她从十岁与暗子营结契开始,初时的两年是每隔一月便需前往一趟君山大本营,与他们司鼓配合。头一次去的时候,暗子营训练格斗厮杀,皆是真刀真枪,血溅了她一身,她回府后连日噩梦,话都不出口。却因父亲一声叹息,便又再去了一次。我牵着她的手,告诉她别怕。可是我也不曾见过生杀血腥,自己也怵得厉害。她怕成那样,连站都站不稳,更别执锤司鼓。可是为了不让父亲失望,她便在君上住了大半年,成日同暗子营首领待在一起。直到他们拼杀时溅出的热血,扯下的皮肉划过她脸颊手畔,她还能镇定司鼓,分毫不动!暗子营的人,如今对她这般顺从敬仰,除了世代为杜氏效命的信念,更是因为他们皆不曾遇到过十一岁这么便能不忌生杀,执锤司鼓的主人。”
杜有恪顿了顿,目光落在魏珣握着茶盏泛出青白骨节的手背上,继续道,
“可是你看看阿蘅,她其实一直惶恐,一直不安。是因为她从心底不喜血腥,她并不是真的练就出了坚强,只是麻木了而已。”
“我好多次都想告诉她,她并不是杜氏的孩子,不必过得这般沉重和辛苦。可是已经来不及了,我也不敢了。”
魏珣点了点头,“因为杜氏成了她的骄傲和信仰。这大概是老师此生最大的自得了,他成功了。”
“半年多年,父母几多争执,我便算彻底知晓了阿蘅的身世。”杜有恪起身站到魏珣身侧,覆上他肩膀用力握去,“你带走得好,如果可以,永远不要再让她回邺都。”
“至少,在父亲去世前,不要让她回来。”
“有恪,你……”魏珣亦起身望向他,“姑母动手便可以,你毕竟是人子。”
“我是人子,亦是臣子。从来忠孝不能两全!”杜有恪一贯风流的凤目露出难得的坚毅,“父亲,先时收养阿蘅,便已经不在乎杜氏满门的性命,只在乎他一人之执念。如今,又为送阿蘅入宫,不惜毒害陛下三子,他做这些时可曾想过一旦败露,我和兄长族人会有何下场?”
“他没有,他满心只有一己之私。”
“是他,先弃了父子情意,违了君臣道义。”
“而你——”杜有恪望着魏珣,“要做的,就是一如既往护好阿蘅。”
魏珣握上他扶肩的手,本想问一问,他是否也爱着阿蘅,不是以兄之名,而是以一个男子的身份。
然想了想,便知已经没有必要了。
他同自己一样,维护着杜若最大也是最后的一点骄傲。
如此,他已选择只做她的兄长。
“我会护好她。”魏珣垂眸笑了笑,“只是,她未必愿意听我的。你……留下多陪陪她吧!”
杜有恪恢复了惯常的不羁模样,挑眉道,“之前我不明白,为何阿蘅与你成婚后,会百般抗拒你,也不懂你二人间如何会是那般情境。”
“近来,我大概理清了许多。”
“你知道了什么?”魏珣问。
“阿蘅走后,思卿多梦。”杜有恪缓缓道,“竟梦到,几多前生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