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 聚3 淑妃自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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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汤山庙宇中, 因着连日放晴,雪已经化开,地面慢慢收干。而苏如是七月的身孕已经愈发明显。她一个女子, 孤身流离在外, 又有孕在身, 自是名声不佳。杜有恪念多年知音情分,便依旧扮着她夫郎角色。

    左右在这个远离京都的地方, 谁也不会关注他。

    此刻, 正扶着她于庭中散步。

    东厢房内,魏泷与谢蕴正在屋中对弈。

    今日, 谢蕴有些心不在焉,她棋艺甚好,却已经连输两局, 如今第三局更是连番落错三处重要位置。

    “阿蕴!”于无人处, 魏泷还是唤着旧日称呼,“瞧够了吗?”

    谢蕴只觉背脊一凉,恢复神色,平静道, “臣妾失仪, 陛下恕罪。”

    “我不恕,偏要罚你。”魏泷嗔怒,“此间唯你我二人, 没有君王与帝妃。我唤你阿蕴, 你倒是一口一个臣妾, 委实无趣。”

    谢蕴紧绷的神经缓缓放松下来,她瞧外头,原也只是羡慕苏如是。羡慕的不是她得了那人细心的照拂, 亦不是能为那人生养。

    只羡慕她,能生养,有自己的孩子。

    而她自己,虽这两年一直调养着,大抵多年服食避孕汤之故,如今已是希望渺茫。

    “阿蕴错了,还望珈玥原谅。”谢蕴垂眸笑了笑。

    “珈玥”乃魏泷之字,自登基以来,已无人再这般唤他。而谢蕴亦只是在新婚那两年叫过,后来因谢颂安的安排,王府中女子越来越多,谢蕴守着礼节,便也不再唤过。

    如今闻得这二字,魏泷心头一热,只觉又回到了当年那段无忧自在的时光。

    “八年了!”他执过谢蕴的手,目光从窗外女子挺起的胎腹划过,“待初一拜过佛祖,神‌佛定能见到我们的诚心。”

    “我们,定会有自己的孩子。”

    谢蕴只觉鼻尖泛酸,她来此最初的目的亦不是为了求子。可是面前的人却依旧全她夙愿,不远千里待她而来。

    谢蕴用力握了握魏泷的手,柔声道,“陛下乃天子,子嗣之上不必如此迁就臣妾。当雨露均占!”

    自去岁后宫连失三子,他便有些灰心,一直觉得是自己德行不够,政绩未达,方有此一行,想要犒赏边地军官,与之同尝甘苦。而这一年,他亦未再临幸她人,只勤于政务,偶尔宿在她宫中,与她聊一聊年少趣事。

    谢蕴看似沉静淡漠,却最是敏感知恩。魏泷临幸她人,均分雨露,她并未觉得不好。这原是一个帝王该做之事。而在魏泷灰心时,唯能想到她,她便又觉自己是被需要的。

    她为棋子,半生为人所执,本就毫无意义。

    魏泷的需要,即使是灰心时的需要,亦让她感受再度为人的价值。

    而多么幸运,他意气风发时,原也不曾薄待她。

    她便觉得很知足。

    只是魏泷得了她那“雨露均占”的话,面色便真的沉了下来,只拂开案几棋盘,将她往怀里带去,“你要气死我,是不是?”

    “我不敢!”谢蕴咬着唇口,面上浮起一层娇羞之色,“这里……是佛门清净地,你住手……”

    魏泷深吸了口气,只得停开手,咬牙道,“待初一上完香,即刻前往行宫。这瑾瑜也是,多日不来消息……”

    *

    此间话音落下之时,庙宇山门前,柔兆正接了雪鸽的信,匆匆给杜若送去。

    杜若还未将信拆读阅,便先听得柔兆了“雪鸽”二字,心中蓦然松快下来。

    雪鸽是千机阁专门传递快信的鸽子,只有魏珣才有。

    果然,待展开信件,寥寥数字,是他亲笔。也未多言,只正欲初一前来,与她共度新年。

    杜若面上神色如常,轻轻呼出一口气,唯清霜冻雪的眉宇间悄然浮上一抹温色。

    时值前日里派去临漳探查消息的执徐和单阏正好赶回,亦来房中向杜若复命。

    柔兆趣道,“信鸽比你们先来,殿下已经有信了,一切无恙,不日便来了。”

    二人彼此对视了一眼,便也未再话,只躬身拱手与杜若告退。

    “慢着!”杜若将信件收了,抬起头来,“把话完。”

    “便什么也瞒不过姑娘,你还非要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执徐朝单阏翻了个白眼道,“吾等潜入了行宫,见到淑妃正在行宫中。”

    “淑妃?你们没看错?”茶茶闻言,插上话来,“淑妃何时入得行宫?”

    “淑妃不就是尚书令之女吗?邺都高门三品以上家眷我们都曾识别过。”单阏回话,“吾等去时,便已经在了,当有不少日子了吧”

    “那殿下他……”茶茶又欲开口,被杜若眼神挡了回去。

    “殿下他本就是奉命接人,不是大事。你们下去休息吧。”杜若捏着那封信件,开了锦盒收起来。

    “郡主,殿下既然早早便接到了人,如何这么许久不来,便是信也今日才送来……”

    “你要什么?”杜若转过身,冷了眉眼,“近日你的话愈发多了。平日便也罢了,如今陛下在侧,话做事且过过脑,原是我太纵着你了吗?”

    “郡主,奴婢不敢了。”

    “出去伺候吧,我静一静。”杜若沉声合上锦盖。

    茶茶红着眼,咬着唇口,垂首出了厢房。

    杜若看着茶茶退身出去的背影,只叹了口气,“我饿了,去厨房看看,挑些好吃的。”

    “是,奴婢马上去。”茶茶顿时展了笑颜,转过身福了福,步履匆匆而去。

    杜若靠在榻上,由着柔兆给她按着头上穴道舒缓疲乏。

    她近来也不知为何,躁气横生,心绪不定。

    她自然知晓茶茶的意思,不过是担心如今行宫只有他们二人,凌澜对魏珣的那点情意,会让魏珣把持不住闹出事来。

    只是,她并未放在心上。且不论凌澜存了两世的情意,魏珣前生还许给她婚姻之约——杜若还记得,那一世在太尉府听来的壁角。

    魏珣同凌澜,“待父皇病情好转些,本王便将你我之事提上。”

    上一世,魏珣对她这样的情意,也不曾闹出过什么。

    而如今,她尚能感受到他的愧意和悔意。纵然于情之上,她已不敢再相托。然道义之上,她却仍是信任他的。断不会闹出什么。

    心中这样想着,她便勉励让自己平静下来,只望向窗外。目光亦落在庭中并肩散步的两人身上。

    她看着苏如实又大了一圈的肚子,眉眼愈加温柔,再过两个月,一个新的生命便将来到这个世上。

    人之初,性本善。

    那样的婴孩,当是纯如朝露。

    杜若的视线慢慢模糊,她仿若看见了爹娘,心中又惊又寒。然后画影散开,她又见到了安安,她躺在襁褓中,只有那么一点点大,睁着一双与自己一样好看的杏眼,对着自己笑……

    她的手捂着自己的腹,面上笑意依旧,却早已泪流满面。

    *

    琅华殿东阁

    魏珣不过憩了片刻,便听得有脚步声从外间传来,只豁然睁开双眼,从水中披衣而起。

    因杜若不在,殿中白日除了侍者扫庭除,晚间便也无人值守。而他今日前来沐浴,本就身心疲乏,只想一人静静,便也不曾使唤侍者。李昀带人皆在殿外守着,先前亦未听到任何声响,如何便会有人入了此间。

    魏珣避在门后,选了个有利的位置,但凡一击不成,他亦可抢先出门,召唤暗卫。

    随着脚步声渐近,投在地上的影子遇见清晰,魏珣不由蹙起眉来。他最先闻到一股馥郁的甜香,然后听得步伐轻慢无力,终于见到身形是个女子……

    然待人入内,他亦未有犹豫,直接反手扼上其人脖颈,正欲锁喉,只听得一声“是我”,如此便也看清了来者何人。

    一双含烟沁水的美目,如同星子般嵌在瓷白如玉的面容上。一身藕色滚银宫装,衬的她愈加娉婷纤弱。

    而被魏珣勒住的咽喉,仿佛随时便可折断。

    “淑妃?”魏珣松开了她,面色愈加不虞,“你怎么进来的?”

    “每日宫人申时扫完毕,离去之后,妾身便都会进来看一看。”凌澜声色轻柔,冲魏珣福了福,仿若她并不是当朝宠妃,只是个未出阁的女郎。

    “今日看得久些,忘了时辰,便被锁在了此处,不想遇见殿下,实乃缘分。”她凑近魏珣,笑语盈盈道。

    魏珣退开一步,“即是误入,还请淑妃趁着此间无人,早些离去,免生事端。”

    “妾身听闻在信王府内,殿下以王妃之名,设蘅芜台为她居所。如今到了封地王宫,又赐她琅华殿。”

    “琅华彩彩,倩女归来。”

    凌澜根本不理魏珣所言,只自顾自道,“妾身听过这边地民谣,真是好生羡慕。”

    魏珣感觉她的反常,却又不知到底哪里不对,亦不想与其多作纠缠,只往外走去。

    “殿下留步!”凌澜竟从后奔来,一把抱住了他,“殿下,您慢些走。”

    “淑妃自重。”魏珣一把推开她,亦不曾回头,只踏步出去。

    “魏瑾瑜,不想杜若死,最好给我站着。”凌澜从地上起身,见那袭身形果然顿住了脚步,便重新从后头抱住了他,以脸贴背,软声道,“殿下,论容论才,妾身哪里比不上阿蘅。您如何这般冷心冷情?”

    “你莫了忘了,你的身份。你是帝妃!”

    “本王爱一人,与才貌何干。”

    魏珣着,便要掰开凌澜的手。柔软无骨的手,哪里经得起他的推扯,只是轻声软语却禁住了他的手。

    “妾身了,殿下不想王妃死,今夜最好听话些。”她吐气如兰,身上熏香之甜美,愈加浓郁。

    魏珣压下怒气,合眼由她抱着。唯听得身后声音缓缓响起。

    “她呀,心中根本没有你。去岁除夕宫宴,妾身看的真真的,她那哪里是被夫君所弃模样。她承欢膝下,一颦一笑皆是发自肺腑的欢愉,殿下您实在不值得!”凌澜一手环着他腰,一手丢下自己的披帛,“妾身只是想抱一抱你。妾身这一生,想来除了今夜,便再无机会能近殿下身侧了……”

    凌澜踮起脚尖,以面蹭上魏珣后颈,继续道,“妾身也想放下,可是放不下啊。殿下或许不信,妾身对殿下,尤觉是前世的爱恋,是、是生生世世的痴迷……”

    空气中,有短暂的静默。

    “完了?”片刻,魏珣的声音如外头碎冰,落地而起。

    “殿下,您好好话,不然王妃怕是不好过!”

    “你且,你能如何让她不好过。”

    凌澜松开魏珣,转到他身前,亦贴在他身上,轻声道,“还是去岁除夕宫宴,妾身落了胎。可是妾身的胎一起好好的,怎么就落了呢?”

    “妾身避在殿中,却是暗自查了许久,您猜妾身查到了什么?”

    魏珣已经猜到,抬眸迎上她视线,只静静道,“查到了什么?”

    “连着妾身的孩子,陛下痛失三子,皆是杜广临所为。”凌澜终于腥红了双目,“杜氏权势滔天,他位极人臣,又是帝师,如何要毒杀皇子。原因无二,是为了……”

    她的话还未完,魏珣便已经抽开她的玉革腰带,反手缠上她脖颈,直接便朝汤池按去。只待到俯身挣扎的女子即将不再动弹,放又将她拎出扔在地上。

    凌澜一身狼狈,拼命地咳嗽,只瑟瑟发抖缩在池边一角。

    魏珣俯下身来,抬起她下颚,亦是轻声缓语,“别再觉得本王是什么如玉君子,端方清贵。只需记住,龙有逆鳞,触之必死。”

    “杜广临杀了我的孩子,我便不会放过他的孩子。”凌澜昂着头,终于硬声起来,“我不是没有想过放下,也不是没想过在宫中安稳终老,可是杜氏对我做了什么?既如此,谁都别想好过!你觉得我还会在乎生死?”

    “再者,必死吗?”凌澜喘过一口气,笑面上攒出个温婉的笑,“殿下不敢杀妾身,妾身若此刻死去,关于杜光临那些事自会有人呈到陛下面前。那样的罪名,杜若为杜氏女,我就不信能全身而退。”

    “你当然不怕死。但你方才已经感受到频临死亡,挣扎无果,最终却又无法死去的滋味。”魏珣站起身来,“是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若敢泄露一字,同样的,你是凌氏女,凌氏满门将与你同命运。”

    “本王保证,他们会比死更痛苦。”

    魏珣抬脚欲出,想了想终又停下,一字一句道,

    “再不济,掀开了也无妨,左右魏氏疆土,本王一样可以承继。”

    “你……”待到最后一句,凌澜终于在止不住的颤抖中,慢慢露出一点失望的神色。

    他居然能出这样的话!

    “我只是想要一点回忆,只是想要这一夜而已!深宫之中,又黑又冷,我就是想留个念想!”

    凌澜膝行过去,抱住魏珣的腿,身上甜香愈浓,只泣声道,“殿下,我十岁便开始喜欢你啊……”

    “皇兄乃仁厚温情之人,做好你的淑妃,自有暖阳之日。”

    “别忘了,你乃凌氏独女。”

    魏珣出了东阁,方才松下一口气,亦觉背脊发凉,只奔入书房,疾笔书信,雪鸽传于荣昌。

    然后,急马奔向汤山庙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