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 帝王家 来日岁月,必是风雨飘摇。……
“黎阳要回来了。但你别怕, 我都在的。”
魏珣完这话已经许久,却始终没有松开杜若。
仿若,一松开, 她就要彻底不见一般。
杜若也没有挣扎, 其实“黎阳”二字入耳, 她并未觉得有多可怕。
前生她全部的恐惧都是来源于那间不见天日的屋子,可是钉木封窗的人是谢颂安。
如今, 谢颂安已经死了。
而她刻骨的绝望, 是亲人一个接一个死去,魏珣却丝毫没有半点回音, 是才觉得所托非人,心死情绝。
她与黎阳,无论是前世和今生, 记忆皆是停在幼年府中闲话家常的和煦时光里。
黎阳比魏珣还大了两岁, 比自己大七岁。在她与诸皇子一道开蒙学习的时候,黎阳已在宫内完成了大半课业 ,便也未在太尉府学习,只是时常会送魏泷和魏珣两个弟弟来府中。
魏明帝膝下子嗣凋零, 活到成年的不过三子一女, 皇四女魏琦便是唯一的公主,故而受尽荣宠。魏琦及笄之年,魏明帝更是效仿前朝, 赐号长公主, 赐封地黎阳郡, 位同亲王。
彼时,魏泷在太尉府学习,为政之上还未有建树。魏珣去边关不过一年, 尚未立得军功。无论他们如何为嫡为宠,均不得的爵位,唯有十五岁的魏琦已是尊荣加身,荣光万丈。
故而性子自然高傲跋扈了些,可是偶尔来到太尉府中,与她闺阁玩闹,尚是一副长姐模样。每每三哥送她回宫,她更是眉眼温柔,谦和有礼。
而即便魏珣告诉了自己,前世种种皆因黎阳而起,他甚至在燕国朝堂上亲手斩杀了胞姐。可是他讲得笼统而含糊,那些未尽的细节,未通的逻辑,让杜若觉来模糊而不甚真实。
是故,此刻闻得黎阳归来,杜若当真未觉多少可怖,甚至莫名有些期待。她隐隐觉得自己要的因,或许会由她来解开。
从魏珣口中得个解释,实在太难了。
而左右今生自己占得先机,即便黎阳罪不可恕,也不过兵来将挡罢了。再或者,同魏珣方才那般,主动出击,断了她回朝之路,也不是不能。
而魏珣那句“别怕”,更像在服他自己。
于是,她伸手想要推开魏珣,却不想丝毫推不动。他只是一直死死抱着她,喘着气息道,“别推开我。”
也不知为何,她心中虽并未抗拒黎阳的回来,开口却莫名顺着魏珣的意思。
“人手够吗,我让暗子营也去。”杜若松下身子,由他抱着。
只是相比魏珣虚弱而缠绵的话语,杜若话音落下,更如冰刀刺骨,冷寒迫人,清醒自持。
“让暗子营留在你身边……咳咳……”魏珣到底没忍住,咳出声来,却丝毫不愿放开她,只边将她往怀里按去,边往外带出两步,待一阵剧烈咳嗽后方喘过气,哑声道,“我再不碰他们,不让他们离开你……”
他抱着她,却分明是靠她支撑才勉强立定了身形。
只是,他的话,一下将彼此带回前世。
——他带走暗子营,留她孤身惨死国中。
周遭的一切,重新沉寂下来,两人间又没有了语言。
“你……怎么了?”须臾,是杜若开了口。
她只觉魏珣大半的重量都压在自己身上,与她紧贴的胸膛起伏剧烈,萦绕在畔的呼吸更是杂乱而急促,整个身体都颤抖着。
果然,在怕的,是他自己。
而先前还阵阵弥散的馨甜熏香正慢慢散去,取而代之的是愈见浓重的血腥之气。
“是不是伤到哪了?”杜若攒着力气,一把将他推开扶住,抬眸望向他面容。
方见他面色灰白,嘴角唇畔皆是血。
“没事,只是……咳疾发作罢了……”魏珣的声音已经微不可闻,却还不忘冲她笑了笑。
杜若眉间微拧,转头往身后看去,见得自己肩上衣衫连着壁角皆是血迹。才要开口,便觉扶着他身体的手骤然吃力。
“瑾……殿下!”
她仓惶回过身来,尤见魏珣仰面倒下去,一时也不知哪来的力气,只一把拽住他,踉跄着往后退去,靠着墙角将他撑住。
魏珣在合眼时,有过一瞬的至高欢愉,他听到从她口中吐出他的字,没有连名带姓,只有急切和忧虑。
当真只是一瞬,比花开吐蕊还短,比流星破空还快,她到底没有叫出第二个字,便转了称呼。
殿下,人人皆唤的尊称,截断他微如尘埃的喜悦,拉开彼此的距离。
*
他伤成这样,自然也瞒不住魏泷,不过片刻,诸人便皆到了厢房外间,等着柔兆的诊断。
唯有杜若守在里面,心思却也不是全在他身上。她传了李昀,细细问过黎阳一事。
原是碦剎草原的穆丹汗王于上月去世了,而黎阳则传信回国中,请求出兵接她回国。
杜若合眼回忆魏国地图,不会有错。
从西境碦剎草原回邺都,虽不止有一条路。但是前四百里便当真只此一道,乃先入临漳方有官道。
然而黎阳传信回邺都,临漳四处八驿站却没有半点察觉。如此,当是故意瞒着魏珣了。
杜若望着床榻上的人,后背微微沁出一点寒意。
黎阳与魏珣,乃同胞姐弟。当年黎阳远嫁碦剎草原,背后自是魏珣手笔。只是若非魏珣亲口告知,便是自己都觉得乃是先帝所为。
而魏珣此举,只是因为知晓前世,为自己清除危险。明面上,他与黎阳,仍是手足情深。不然今日半道截杀,大可直接派千机阁前往便好,根本无需乔装。
是故,黎阳欲入临漳而有心隐瞒,便当是知晓魏珣杀心的。
那么,她是知晓了前生魏珣对她的斩杀,还是今生对她和亲的算计,亦或者是两者知道了?
杜若眉心紧蹙,扣指于桌面,只觉来日岁月,必是风雨飘摇。
“王妃勿忧,千机阁得的消息亦不算晚,定能得手。”李昀虽不知此间缘由,但魏珣的心思,他亦是明了。
“千机阁可发现黎阳踪迹时,她在何处了?”杜若问。
“才出碦剎草原,尚在西境界内。”李昀略一沉思,“若是走得顺利,此刻距离临漳还有十中之六的路程。”
“那顺利吗?”
“顺利”李昀额首,“千机阁长公主带走了她与穆丹汗王的幼子,如今汗位无人继承,则引得穆丹汗王的二弟和三弟为争夺汗位而大出手。而金帐之下,原支持穆丹嫡系的属臣,则一路派兵追赶长公主,欲要夺回世子,继承汗位。是故此刻碦剎草原,兵分三处,已经乱成一团。”
“但是……”李昀面色疑虑而凝重,似猜测却又不敢置信。
“你想,长公主有禁军相护?”杜若问道,“长公主身边可是有邺都皇城的人?”
“陛下的人,可对?”杜若追问。
“对,千机阁确实这般所言。” 李昀不可置信地望着杜若,从袖口拿出信件,“近日殿下右手伤着,不能占那秘药解信,方嘱咐属下动手,这是方才又得的第二封。”
“王妃是如何知道是陛下的人护着长公主?”李昀忍不住开口。
杜若扫过信件内容,与她所料无二。
如何知道的?
归根到底,也就四字,帝王之心。
穆丹汗王身死离世,世子继位,便是最安稳的方式。但是魏泷同意黎阳携子归国,便是由着碦剎草原内乱。
这数十年西境虽臣服邺都天子,却一直自主执政。魏泷登帝位至今,还不曾有过任何功勋。他乃中宫嫡出,原也是名正言顺上的君位。即便无有功勋,做个守城之主亦无人道。到底不过是魏珣功勋太重,又实权在手。才引得他定要做出一些建树。故而借黎阳为引,扰乱碦剎草原,如此借力力,待其内部兵力耗尽,他再出兵,统一西境便指日可待。
这般算来,便是彻底绕开了魏珣,收服西境的成就便只属魏泷一人。
站在君王的角度,杜若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她再度望向床榻上的人,有的不过一句感慨,最是无情帝王家。
杜若合了合眼,对着李昀道,“追传千机阁,不必做无畏的牺牲了。”
李昀愣了愣,却没敢接令。
“你不追,我可让暗子营去了?”杜若扫过李昀,挑眉道,“他们可未必认识千机阁的人,动起手来别怪我没提醒你。”
李昀沉着脸色,想起先前被暗子营首领扣下的时候,又思及杜若为守临漳司鼓退兵,终于拱手领命而去。
杜若努力回想着黎阳的模样,却实在模糊,她还不曾见过她凌厉发狠的时候。然就想一想为携子归国这一遭,而不惜让枕畔之人之家园,毁于一旦,她便能感受到一点黎阳的狠厉。
若她与穆丹无情,便是极能忍耐。
若她与穆丹有情,当是对国中之人恨得彻底,付如此之代价也要回来。
*
柔兆自是早已诊好脉象,待李昀离开便来回了杜若,时值杜有恪等之不及,又担心杜若一人在内,撑不住,便求了魏泷急急入内。
如此正好听到柔兆所言,“信王殿下并无大碍,不过连日疲乏,入冬咳疾发作,加之郁气结于胸,又一时急怒攻心,方有此症。只是殿下年少呕血,总是不好,王妃还需着人仔细照看着。”
“郁气结于胸,急怒攻心?”杜有恪走上前来,想着不久前山巅之上,二人谈话还是舒朗气清的模样,这才半日,怎么就郁气结于胸,急怒攻心了?
“怎么了?”杜有恪看了眼榻上的人,在杜若边上坐下。
杜若扶额避过。
先前发觉魏珣身上的香气,理智上自是知晓他与凌澜不会有什么。只是即便没有什么,那熏香之气总是需要近身咫尺的距离甚至贴身相拥才能染上。
他要真是情难自抑便罢了,偏偏无有情意却还是中此套,还这般鲁莽出门,当时那一刻杜若确实对他失望又愤怒,许是话了重些。
但也不曾想,能把他气成这样。一时,便觉有些报赧,亦不知从何起。
只绕过杜有恪的追问,对着柔兆道,“出去向陛下告知一声,让他莫担忧。”
想了想又压低声音道,“传阿癸为首的传讯组,连夜潜回邺都,但凡从临漳或西境传入宫廷的信件,尤其是传到太后宫中的,全部截下。”
“是。”柔兆领命而去。
“到底出什么事了?你如何要拦截件送往宫中的信件,是有什么事不能惊扰太后吗?”
“防得万一!”杜若给杜有恪倒了盏茶,也未瞒他,“黎阳长公主要回来了。”
“谁?”杜有恪眉心跳了跳,茶水洒了一手。
“黎阳长公主,魏琦。”杜若笑道,“三哥不记得她了?”
“怎会,先帝独女,瑾瑜的胞姐。”
杜有恪将残茶饮尽。
他想,他大概生生世世都不会忘记她。
尽管,他一点也不想记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