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 拒绝 花开并蒂,并不适合你我。……

A+A-

    巳时末, 行宫长云殿。

    黎阳坐在梳妆台前,对着铜镜理妆。

    初时,她也未曾吩咐。

    给她梳妆的侍女, 自是按着如常盘髻、贴钿, 不多时, 镜中人端丽明艳,气质高华, 一副雍容模样 。

    她细瞧了片刻, 道,“拆了, 给本殿着未出阁的妆容。”

    黎阳想,这副样子,他见了, 定会觉得自己老了。本来, 她就比他长了一岁。

    侍女遵令而行,约半时辰,镜中便出现了个长发垂腰,发间珠环叮当的美人。美人眉间无钿, 唯有凤目流波, 蛾翠生辉。

    黎阳甚是满意,抬手抚上眉眼,看了半晌, 笑容却慢慢退去。她生而公主, 年少封爵, 何须这般讨好一个男子。

    “给本殿重新梳妆!”

    梳妆的侍女,持梳的手顿了顿,垂眸领命。

    “下去吧, 我来!”孙姑姑接过梳子,也未直接再度梳起,只放在台上,换了把篦子,给黎阳篦发,舒缓穴道。

    “他到了,是不是?”黎阳转过身来,面上恢复了点笑意,“那、姑姑,本殿可要换套衣衫?这衣衫和妆发不符,是不是?”

    “公主!”孙姑姑扶着她在榻上重新坐下,“您怎样,都是最好的。您合眼歇一歇。”

    从昨夜宴会,听闻杜有恪已经娶妻,并且连孩子都有了,黎阳便一夜未睡。

    她先是趁着还未宵禁,派人出去查到了那女子名姓。

    如此思来想去,邺都高门三等往上氏族,并没有苏姓门第。而这些年,亦不曾听都城亦外有新起的苏姓家族。黎阳便又在行宫中寻了几个邺都来的宫人以聊天之名询问。

    方知,近些年邺都城内确无苏姓高门,然朱雀长街的烟花巷倒是有一位闻名京都的花魁,苏如是。

    如此,她便也无需等派出寻访的人回来了,自己已经猜的八九不离十。

    杜氏家风虽严,倒也不曾立下不能纳妾的规矩。哪怕是外室,以杜有恪的财力,在邺都置套宅子也不是什么大事。却非要千里而来,定居此地,便是那女子连个良籍都没有。

    他居然择一贱籍女子,还是个下九流的妓|女,给他生儿育女。

    黎阳念及这些年思念之意,尤觉被人猛扇了一个耳光。

    许是气急,她方才入了紫英殿,设计拖住了陛下。既然杜有恪定居于此,一时间她便不想立刻离开此地,至少不能在正月十六前这般快地离开。

    当年他是拒绝了她,可又算得了什么!她长公主之尊,完全可以以皇权压制。

    只是,残留的理智,让她还保持着一点清醒。

    她还是想,再见一见他。

    若是能得他一分真心,她也不愿以权夺人。

    黎阳抚摸着手中荷包,上头花色已褪,针角也已陈旧。但却始终保留着她的温度,和她身上所用的海棠清香。

    “姑姑,他到了吗?”黎阳又问了一遍。

    “杜三公子还未到。”

    “宜平坊至行宫不过半时辰,这都快一个时辰了,他怎还不到?”黎阳抬首,“方才宫人不是见他入了行宫吗?”

    “他……”孙姑姑顿了顿,“杜三公子入行宫后,拐去琅华殿了!”

    “琅华殿”三字入耳,黎阳便变了脸色,面色之狰狞,竟比听到苏如是的事还要可怖。

    杜若,可真是他置在心尖的肉疙瘩。

    前世今生,他都这般宝贝她。

    当年在燕国,她许了他那么般多的东西,甚至不惜求他,他都无动于衷,唯愿回到杜若的身边,与她同生共死。

    “长公主,杜三公子到了。”正思虑间,侍女来报。

    “快请!”黎阳闻言,转瞬便柔软了眉眼,仿若之前诸事未想,只从榻上起身,将荷包收入袖中,前往正殿。

    殿下男子,长身玉立,山眉海目,还是记忆中的模样。

    “臣杜有恪,参见长公主。”

    只一句话,就拦下了逼近身前的脚步。杜有恪自己亦往后退开数步,与黎阳保持着君臣合理的距离。

    他对她,本就无有情意。因着前世记忆,更是厌恶的紧。而方才从魏珣处得知,她也知晓了前世种种,心中便更加抗拒。

    只是如今,他们都需离开临漳,以防激怒她,杜有恪只得将不耐和愤怒强压下去。

    “此处无人,三公子与本殿原是姑表至亲,无需多‌礼!”黎阳也未再上前,只伸手虚扶了一把。

    “谢长公主。”杜有恪起身,“不知长公主传微臣前来,所谓何事?”

    黎阳双手隐在袖中,将荷包捏得更紧些,“本殿唤你三公子,你却自称微臣。你我,有这般生疏吗?”

    “少时,你不是都唤本殿阿琦吗?”

    “年少无礼,还望长公主恕罪。”

    杜有恪记得,那时他奉父命送黎阳回宫,路上闲聊,他原是唤她表姐。她不喜,把她唤老了。便让他直呼闺中乳名,她则随众唤他公子。

    “不恕!”黎阳走近一步,带着少女的任性与娇憨,“除非你还唤我阿琦。”

    “长公主——”

    杜有恪顿了顿,许是因黎阳弃了“长公主”二字,有那么一瞬,杜有恪想,草原时光寂寞,她孤身一人远嫁,若一声“阿琦”能给她一点温暖,唤一唤亦无妨。

    他确对前世的黎阳恨之入骨,然前生已过,她亦死在自己胞弟手中,人死如灯灭。今生,若能相安无事,便是最好不过。

    于是,他停下来,换了称呼,声色温软而醇厚,甚至眼中盈出一点暖意,“阿琦!”

    顿时,原本已经咬着唇齿的女子,一下便又焕出光彩,只扫过殿中侍者,示意她们退下,四扇殿门亦沉沉合上。

    杜有恪微不可见的蹙了蹙眉,终究他还是错看她了。

    果然,黎阳从袖中拿出那个荷包,送至杜有恪面前,“三郎,送你。”

    “长公主重归故土,若与微臣故人叙旧,聊想少年事,亦无不可。”杜有恪望着那个荷包,只郑重道,“然,花开并蒂,并不适合你我。”

    “三郎,可是嫌弃我再嫁之身?”

    “自然不是,微臣流连花巷,早已身名狼籍,何谈‘嫌弃’二字?”

    “那是为何?因为如今你娶亲了?”

    杜有恪合了合眼,只拱手道,“长公主若无其他事,微臣便退下了。”

    “你宁可要一个娼妓为你生儿育女,也不愿接受本殿的一番心意?”黎阳追上前去,声色中是隐忍的怒气,“本殿还不如一个下九流的娼|妓吗?”

    “长公主慎言!”杜有恪神色如常,眼中却慢慢凝上寒雾,“微臣拒绝您,原是微臣一人之事,与任何人皆无关系。”

    “是吗?即如此,等回了邺都,我便让陛下赐婚,想来姑母也不会反对。”

    “若长公主不介意,婚姻无爱无情,如同一口枯井,为顺君命,孝父母,微臣亦可接旨。”

    “你……”黎阳赤红了双眼,只看着手中荷包咬牙道,“若此时,你因有了妻室而拒绝本殿。那么能否告诉本殿,十四岁那年,本殿便派人送了此物给你,你亦拒绝了。彼时我未嫁,你未娶,亦是门当户对。你到底为何拒绝本殿?”

    “不要告诉本殿,是为了眼下这个女子?那时,邺都城内可还没出现这个苏姓名妓!”

    “微臣拒绝长公主,乃微臣无情于长公主。”杜有恪终于不再婉转避开,只干脆了当,“仅此而已,与任何人都无关。”

    “你无情与我,那你钟情于谁?”黎阳步步追问,“本殿不信,你真会娶了个娼妓。你娶她了吗?定居于此,那人怕是连你杜氏族谱都入不了吧!”

    “微臣爱谁,与公主更无关系。”杜有恪叩头拱手,转身离去,至门边方道,“今日,微臣从未来过此间,亦不曾见过长公主。”

    朔风拂面,杜有恪并不觉寒冷,只觉分外清醒。

    转过宫道,他迎面遇上一人,乃帝妃谢蕴,正领着一队人匆匆而行,当是有事在身。

    谢蕴自也看见了他,只慢下步伐,噙着端正而淡然的笑,向他走来,待近身方道,“天下大雪,大人未带雨具?”

    “出门匆忙,不曾带。”

    谢蕴抬了抬手,示意侍女将伞给他,只道,“听闻大人不日也将离开邺都办差,如今还有些时辰,早些回家陪一陪夫人吧。”

    “多谢娘娘!”杜有恪拱手谢过。

    谢蕴略一欠身,领着人从容离去。

    杜有恪撑开二十四纸骨伞,望着远去的倩影,片刻又转眼望向方才那处宫殿。

    一个是寄人篱下的孤女,半生为人所执,却还是这般舒朗豁达。一个是高高在上的公主,不论此刻如何,年少便能妄杀无辜,早菅性命。

    当是人心本性如此!

    他,自是无有资格评论他人。只是方寸间的功夫,亲身所历,不由生出感慨。

    杜有恪撑着伞往宫门走去。他想,今生他大概可以和谢蕴相逢一声问候,可以与苏如是琴瑟对吟,畅谈礼乐。

    但无论如何,他都不能接受黎阳的荷包。

    他的心中,藏着此生无法企及的梦。在情感之上,他一生都不可能再得到任何回应。他原也不求回报和知晓,但也绝不允许自己的感情分散出去‌,染上一丝杂质。

    这,大概是他唯一的坚守了。

    是故,他实在做不到为了安抚黎阳,而与她虚以委蛇。

    *

    长云殿内,黎阳没有出声。

    初时,她只是望着那袭身影渐渐消失于茫茫大雪里。不知过了多久,荷包从她手中滑落,正好落在她皂靴头上。

    她垂眸定定望着。

    半晌,足尖一抬,将它踢到了外头,“没送出去!”

    她笑了笑,自语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