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 沉睡 若有神明,是渡你还是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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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月阳春, 日光满天。

    琅华殿中,多的是医官,伺候在榻前救治魏珣。

    杜若仿佛又回到了在闵州的日子, 安静地站在一侧, 看着榻上的人, 等着医官的回话。

    然而,一昼夜过去, 医官切脉施针, 也没个准话。

    杜若从苏如是分娩到如今,已经连熬了三个日夜, 整个人摇摇欲坠。

    茶茶看不下去,只搀扶着她往外头西暖阁走去,望她合一合眼。

    杜若也不推却, 由茶茶带着离开。

    殿外, 起清风拂面,她便清醒了些,想起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眼中陡然聚起一点神采,拂开茶茶往偏殿走去。

    凌澜为帝妃, 平旦未至出现在魏珣寝殿, 孤男寡女又是这般情境,只怕浑身长满嘴都不清。

    她要救魏珣的命,自然也需一起保住他的名。

    偏殿内, 她看见了同样意识涣散的凌澜。只因被柔兆一根银针扎着胸前, 方将那药性聚在了一处, 留了她三分清醒。

    她伏在榻上,气息急喘,衣衫褶皱, 发髻散落,面上还残留着不正常的潮红。

    “她怎么没有血?”杜若又想起魏珣那满衣襟的鲜血。

    一样的药,凭什么她比他要好些。

    “殿下本就伤重,内里亏损,银针聚药之法,已经受不住。”柔兆道,“但她落红缠绵,虽能受住银针刺心,但经此药,也活不了多久了。”

    杜若居高临下的望着凌澜,半晌朝着柔兆道,“去熬一盏藏红花汤,给她灌下去。”

    凌澜闻言,原本微合的双眼猛地睁开,长睫颤动,惶恐地望着杜若。

    “早闻你落红已久,今日忽而血崩,不治而亡。”杜若道。

    凌澜怔了片刻,眼神稍稍松动,眉间舒展,轻声道,“多谢!”

    杜若无情无话,转身离去。

    “阿蘅!”凌澜挣扎着,从榻上撑起半个身子,“殿下……他还好吗?”

    “不知!”杜若背对着她,声色无波。

    “你恨我,是不是?”凌澜问。

    “殿下无事,我便不恨。殿下不好,我便恨。”杜若转过身来,“你伤我夫君,让他受罪,还怕我怨恨?”

    凌澜愣了愣,“那、在这之前,你可恨我?”

    “之前?”杜若看了她两眼,突然扯起嘴角,“我为何要恨你?你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吗?”

    凌澜哑声,待喘过一口气,方道,“我一直觊觎殿下,盼着你不得安好。”

    “然,君不知吾独立长州,亦不知吾寤寐思服。”

    “便是知晓,他也不会爱你。”杜若道,“寤寐思服,辗转反侧,困死的是你自己。”

    凌澜呆呆地望着杜若,半晌方开口,“对,我困死了我自己。”

    “可是我,就是不甘心,我哪点比你差,他连看都不愿看我一眼。而我,我是爱他的,却连都不出口。”

    “你爱他什么?”杜若问。

    “我爱他……爱他……”凌澜突然有些茫然,摇着头道,“我不知道,可是我、我一看见他,我就快乐、我开心、我心跳都快了,双颊都是滚烫的……”

    “你看,我此番过来,穿着这裙子,是不是很好看?”凌澜转了语气,语带娇憨。

    杜若目光投向她的衣衫,是一身鹅黄银纹百蝶裙。

    “好看。”杜若面上突然便浮起一点真实而悲悯的笑意。

    凌澜闻言,两颊更是腾起烟霞,眼中亦燃起一点神采。

    她仰趟在榻上,望着虚空,喃喃道,“十岁那年,也是这样的一个春日,太尉府秋千架下,殿下扶了我一把。”

    “一眼万年。”

    “那时,我穿得就是这个款式的裙子,后来每年我都会做一身这样的裙子。”

    凌澜想了想,又道,“算上明年预定的,一共九条。明年我十九岁,可惜穿不到了。”

    杜若的目光始终落在那袭裙衫上。

    今生,她与凌澜并未有多少交集,即便年少的那两年,凌澜常日出入太尉府,与她聊天作伴,其心只是为了看一眼魏珣。

    她也不觉有什么。

    跳出局中再看,不过是一个少女一点隐藏的春心。

    而前世,若凌澜之错,也已经付出了合族皆亡的代价,苍天已惩,便再与自己无关。

    杜若,并不想有太多的纠葛。

    “想穿,我可以烧给你。”杜若笑了笑。

    她记得清楚,前世,也是在太尉府,后|庭花园,魏珣许她提亲之诺时,她穿的便是这一身鹅黄银纹百蝶裙。

    凌澜不记前事,却唯有此衫,在今生见到魏珣后,常伴于身。

    “多谢!”凌澜道,“若有来世,我定要修一修与殿下的缘分,总也不会世世无缘。”

    “修一修别的吧!”杜若叹了口气,良言相告,“待殿下醒来,我会与他互许生生世世!”

    “神佛在上,亦是宁拆庙,不毁婚。”

    “你,若真有神明,是渡你,还是渡我?”

    凌澜吐不出一个字,只看着那袭人影渐渐远去,最后融入春光中。

    两扇殿门合上,明光渐隐。她却又看到了那年秋千架下,那个温润如玉的少年。

    方才,她没敢。

    他扶她,只是将自己当成了她。

    一开始,就是她自己横插进去的。

    *

    杜若回阁憩。

    午时时分,飞霜殿侍女来禀,淑妃血崩,太医救治不及,已薨。

    杜若正了正神色,入寝殿看过魏珣,见还是先前模样,也未多话,只命医官继续照料,自己前往飞霜殿。

    药是她喂的,人亦是她趁着还有口气,派人送回的。

    殿中,黎阳已经先到了,见杜若过来,原本哀戚的面上多了两分威严。

    “听闻淑妃去了琅华殿,王妃可看出有何异样。这好端端一个人,竟是没就没了。眼下可怎么向陛下交代?”

    “皇姐莫忧。”杜若看了眼床榻上已经穿戴整齐,却没了声息的人,“淑妃本也不是好端端的,案脉记得清清楚楚,她有落红之症已有一年之多。此番亦是因为身体抱恙,未随驾出巡。如此突发血崩而故去,想来陛下也不会有太多惊骇。妾身来时,已经派西林府军快马传信于陛下。不日便会有回信,此刻我们且先护着淑妃玉体,待陛下回来。”

    黎阳闻此一番话,略一点头,又问凌澜近侍,“淑妃走前,可有留下什么?”

    前日,她便听闻淑妃入了琅华殿,彼时杜若不在殿中,淑妃前往何意,她再清楚不过。

    暗子回禀,虽不知殿中出了何事,但凌澜确实是今日才出的琅华殿。而杜若早在凌澜入殿后不过一个时辰便回来了。

    本来,她已经派了人前往,只等着杜若见那场景发作,便将事捅开,如此挑拨魏珣与魏泷。却不想,杜若竟这般利落,一手救人,一手还扣下了凌澜。

    教她竟一时插不上手。

    琅华殿中,三人同殿,焉知凌澜会出什么。

    然,黎阳瞧着杜若神色,除了眉间忧色,并无异样。

    “回长公主,有的!”静月红着眼,恭谨道,“娘娘回来后,于案台边写了会字,写完后不久便觉腹痛,引得血崩。”

    “什么字?”黎阳扫过杜若,匆忙开口,“拿来给本殿看看。”

    静月正奉上,黎阳已经上前一步接过。两边白烛高燃,字若有恙,失手被火舔去,也是个法。

    结果,翻来覆去地看,也不过是两行工整字。

    ——春日惊鸿一回眸,却恨神佛已不渡我。

    “王妃可知何意?”黎阳将字条递给杜若。

    春日秋千架下,惊鸿一瞥,爱了不该爱的人。

    杜若看了片刻,目光望向榻上的人,摇头道,“不知。”

    如此,二人也未再多言,只传了信王府属下礼部文官,安置凌澜的部□□后事,其余静待御驾回音。

    之后,黎阳随杜若回了琅华殿,探望魏珣。

    文太医回道,“殿下数病齐发,身子虚了些,需静养时日,期间且断绝应客。”

    黎阳上前一步,在塌边坐下,瞧了会榻上的人。

    见他呼吸虽平顺,然面色暗沉,且泛着不正常的红晕,便额首道,“好生照料殿下。”

    众人应答,她亦未再多留,回了自己寝殿。

    *

    长云殿中,黎阳食指轻叩桌面,眉间蹙起又散开。

    “长公主何事不安?”孙姑姑谴退侍女。

    “杜若,本殿瞧她了。”黎阳眉间皱得更深些。

    她比杜若早一刻入得飞霜殿,侍女曾言凌澜并未饮用膳食。然太医却坚持凌澜乃误食活血之物方引起的血崩。

    如此只有一种可能,是杜若动的手。

    想来是见了那模样,到底愤恨难当。

    只是这手段确是妙的狠。

    一碗活血汤,致凌澜血崩而亡,正好应了她缠绵多时的落红之症,即便事后医官验明正身,也是无话可。

    如此,她亦算死得体面。凌澜的体面便是天子的体面。

    天子颜面护住,杜若便是护住了魏珣的名声,亦保住他们兄弟不生嫌隙。

    黎阳叹了口气,从落英到凌澜,她步步为营,分明都是绝佳的好棋。

    杜若却招招釜底抽薪。仿若自己走的每一不步,她都已经提前知晓。

    “看来,也留不得了。”黎阳喃喃道。

    “明镜公主那边,可有回信?”黎阳问。

    “还没有!”孙姑姑回道,“但前日暗子回禀,梁国有部分军队往郦城方向去了!”

    “郦城,燕国?”黎阳嫌恶地吐出这两个地名,“罢了,随她吧,反正本殿那弟弟也差不多了。”

    茶香甘冽醇香,入口微苦,须臾却是遍体回甘。

    黎阳的眉宇舒展,眼中慢慢凝出一点期待之色。

    “公主的意思是?”

    “本殿这弟弟,就是个死脑筋,你他是男子,又是堂堂亲王,临幸个女子有什么。纵是天子宠妃,哪有性命重要!”黎阳想起方才看见魏珣的模样,只嘲讽地摇了摇头,“那般死撑着,估计等到了信王妃,却还是没来得及。”

    “闵州之行,算他命大。然这次的药,便是不死,估摸也难再醒来。”

    “一个活死人——”

    黎阳轻笑了一声,眼前浮现出前世燕国朝堂上,魏珣抽剑斩杀她的模样,转而又化成今生魏国重华宫清正殿,魏珣送她出嫁的样子。

    他既敢算计,就该付出代价。

    *

    寝殿内,其余医官解散,只剩了文太医和柔兆。

    杜若坐在床榻边,等着他们回话。

    她,“我要听实话。”

    文太医踌躇半晌,方硬着头皮道,“殿下逆了气血,筋脉阻塞,虽存着气息,但、但……只怕一时半会醒不了。”

    “一时半会醒不了?”杜若有些茫然地望着他,又望向柔兆,“那、多些时日,他就醒了是不是?柔兆,你要多久?”

    “姑娘!”柔兆挤出一点笑,抓着她的手道,“有属下在,殿下会醒的。”

    杜若合了合眼,端肃了神情,将软弱敛尽,对着文太医道,“方才对长公主的话,回得很好,陛下回来也这般便是。其余不许多言一字。”

    “臣明白。”

    “退下吧。”

    待人离开,杜若方再度开口,“可在那手炉中查出什么?”

    魏珣昏迷后,传医官来之前,柔兆闻出殿中气味特殊,虽已基本弥散,然柔兆行医研毒多年,不曾失过手。

    后又发现了那只手炉,便收去细查。

    “属下所猜无错,手炉中入了一味叫“合鸯散”的催|情之药。”

    “此药乃西境草原斑路马谢香囊分泌出来的一种物质,经鼎炉炼化而成。乃至贵至稀之物,靠近西境的燕国,其贵族尤其爱之,取一滴于房中……”

    杜若抬了抬手,示意她莫再下去。

    西境草原特有,她自然已经猜出药出何人之手。

    她想起,数日前,与魏珣于汤泉共浴。那时她还想着,只要黎阳安分守己,远离自己,便可容她一条生路。

    今朝看来,已经没有必要了。

    杜若抬起自己素白的双手,掌心手背反复看过,然后缓缓握上魏珣的手,有些难过道,“当日便不该让你装病重,如今倒好,真的便这般严重了。独剩我自己,对付你那如狼似虎的姐姐。”

    想了想又道,“你要是真累了,便歇一歇。但是,待我收拾完她,你需醒来。”

    “不然、不然……”

    杜若叹了口气,突然便红了眼眶,委屈又害怕地问柔兆,“他、能醒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