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 和亲 长公主是最好的人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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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月芳菲, 原是春光无限的日子,然临漳这座王宫却被笼罩在愁云惨雾中。

    紫英殿内,大魏年轻的天子已经沉默了多日。

    燕国来使, 为国君求娶大魏贵女。

    百年前, 梁国势力最盛, 魏燕两国次之,便结了秦晋之好, 故而此番嫁娶联盟亦不算什么。

    只是百年时光流转, 大魏最近的四代君主治下,近五十年, 又有杜氏横刀立马于阵前,其国力蒸蒸日上。反观燕国,历代君主空有守城之功, 无有拓土之能。

    两国间悬殊立现。

    再观最近的十数年, 梁国因明素女君战死沙场,国中四分五裂,虽有明铧兄妹维持朝纲,却也未曾一统。而魏国, 即便杜广临转了文职, 后续仍出了一个魏珣,年少上得战场,未到十年, 便以雷霆手段、嗜血生杀震得诸国俯首。

    至今日, 魏国自立于诸国之上。

    故而, 魏泷自不愿和亲之举,伤大国颜面。

    便是黎阳也是这般劝之。

    燕国使者歇在驿馆半月,紫英殿君臣朝会议了数场。

    起先, 群臣自不愿派女远嫁,大魏国富兵强,纵是因此得罪燕国,亦不足为俱。

    唯有丞相章文针砭时弊,同意和亲。

    章相执朝笏上言,“大魏立于诸国之上是为不假,然却未立上云端。今朝自是无惧拒了燕国。然若燕国转头结了梁国,又当如何?”

    刚上调来临漳的原宿州刺史道,“即便梁燕相结,我大魏之怏怏大国,兵马富足,不惧一战。”

    支持后者之人,并不在少数。大魏有信王,自无惧征伐。

    只是到了四月下旬,第五次朝会之上,群臣基本已经统一意见,同意和亲。因为诸臣发现,如此之大事,除天子外,临漳的第二个掌权者,信王始终不曾露面。

    联想近来暗里愈传愈盛的关于信王魏珣缠绵病榻,无力参政的言语,无论是封地属臣,还是邺都而来的诸官,都开始相信,谣言并非空穴来风。

    而彼时,明镜的军队已经整肃离开漠鼓,两万兵甲列阵澜沧江岸整齐划一操练。

    虽无侵犯之意,但总是不得不防。

    使者五次恳请天子,魏泷终于下旨同意和亲。

    如此一来,选何人和亲又成了新的议题。

    魏泷膝下,昔年王府妃妾,自是诞下子嗣,却均未成年,最长的公主亦不过七岁。即便不论年龄,他也不舍送去和亲。

    而宗亲和高门间,亦是惶恐不安,此燕国国君,已经年近五十,元后亡故,纵是皇后位,亦非良缘。

    谁人舍得将如花似玉的女儿填送了去!

    *

    长云殿中,黎阳隐隐觉出不安。

    她自然记得,前世,永康二年四月,是她和亲地燕国。

    此时,暗子跪在地上回话,只道,“足有一月,信王妃不曾踏出琅华殿,根本无从下手。”

    另一暗子回禀,“明镜公主处,暂无回音。”

    黎阳压着怒气,茶水泼了一手,奔至暗子面前,揪衣悄言,“去告诉明镜,大魏天子在临漳,信王病榻缠绵,无力起身。让她领兵而来,可一举皆除之。届时,本殿将整个临漳都给她,与她南北划地而治。”

    又谓另一人言,“琅华殿进不去,宜平坊总可以吧?给本殿攻入宜平坊,将那处夷为平地。”

    “她不是最爱他三哥吗,本殿不信她还能忍住不出殿!”

    两人领命诺诺而去。

    “公主,你不可这般急躁!且……”

    “姑姑莫多言,且给本殿看好金泰便可。”黎阳抬手断孙姑姑的话,“本殿不能坐以待毙,唯有放手一搏。”

    大抵从杜有恪在长云殿再次拒绝她开始,从她将那个荷包踢向雪地的那一刻开始,她便已经决定,此番入了临漳之地,便是谁都不得好过。

    是夜,宜平坊果然火光冲天,一片厮杀。

    琅华殿中,杜若将已经哄睡着的孩子抱给苏如是,让她回偏殿休憩。

    长廊下,便只剩了她与杜有恪兄妹二人。

    “她还是忍不住了!”杜若望着西边未熄的火光道。

    昨日听了蔡锷的回话,知晓魏泷已经应了燕国的和亲,杜若便第一时间将杜有恪和苏如是接来了行宫。

    以防黎阳!

    “阿蘅……”杜有恪一时不知该些什么,本想抬手揉一揉她发顶,此刻也忍住了。

    带着前生今世各种记忆,他忽然觉得,若是应了黎阳,是不是一切都不会这样了。

    魏珣不会一睡不醒,生死难料。

    他的妹妹,亦不必苦行孤诣,费尽心力设计作局。

    “怎么了?”杜若问。

    “没什么,就是看你近来瘦得厉害。”到底杜有恪还是扶过杜若,带着她在廊上坐下。

    “楚王好细腰。”杜若难得玩笑,望向寝殿时面上笑意更浓了些。

    杜有恪闻言,忍过涌上胸前的‌酸涩。

    若是现下魏珣好好的,听了这话,他自然高兴。自己无所求,唯愿杜若能开心自在,过得平安顺遂。

    可是偏偏如今杜若动了情,满心想做个好妻子,魏珣却成了这副模样。杜有恪心中实在五味杂陈。

    “燕国只是求娶贵女,并没一定要公主,即便要公主,亦可封宗亲女儿前往。此番未必一定会择黎阳前往。”杜有恪忧心道,“若未选黎阳,你先前所做一切岂不皆白费了?”

    “最主要的是,无论于内还是于外,皆知晓了瑾瑜如今的模样。且不其他,便是梁国,若明镜想攻临漳,稍稍诈个两次,便能确定谣言非虚。此间代价太大了!”

    “选不选她,只需抛快砖而已!”杜若笑道,“三哥安心,此次和亲,非她不可。”

    “至于他国攻伐……”

    杜若顿了顿,“他国是一定会趁此机会来攻临漳的。不怕他们来,就怕他们不来。”

    杜有恪蹙眉不解,杜若也不再多言,只道,“三哥领了允州刺史一职,亦是临漳直辖,届时给你个上战场的机会,好好建建功勋。”

    杜有恪笑而不语,只仰头望着天际一轮不甚圆满的明月。

    半晌道,“早些回去歇着吧!”

    杜若摇头,“三哥有心事,为何不愿告诉阿蘅。”

    “没有,只是一些妄想罢了。”

    “黎阳心悦三哥,然三哥无情于他。”杜若扬起头,望向杜有恪,“三哥可是在想,若你应了她,也许今朝诸事皆不会发生,我们就可平安顺遂?”

    杜有恪迎上杜若目光,终于抬手如同儿时般揉过她脑袋。多年兄妹,他的一言一行,所思所想,她基本了然。

    便如此刻,不过一点细微的惆怅,她亦看的清楚,解的明白。

    杜有恪无话,杜若便知自己所言不差。

    再开口时,已有些生气,眉眼也凌厉起来,只冲着他正色道,“三哥切莫作此想。你不喜欢她,回绝了半点错处皆无。今日种种,乃她人之心性罢了。”

    “且看苏姑娘,难道对你用情不深吗,可是照样温柔感恩。还有惠妃……亦是通透豁达。”

    “再者,退一步讲,即便你应了她,她得了你的人,往后便还会想要你的心,你的情……三哥自问,可能对她生出情意?”

    “三哥无情与她,却与她接了连理,你按她之性,是会感恩还是怨恨?”

    杜有恪垂眼笑了笑,“原是我当局者迷。”

    “那便不许胡思乱想,我回殿了!”杜若起身理了理衣衫,才走了两步仿若想起些什么,只转过身来对着一路目送她的兄长道,“三哥,那你喜欢谁?或者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子?待诸事安定,阿蘅且为你留心着!”

    杜有恪看了她半晌,方道,“我喜欢和阿蘅一样的。”

    “什么?”

    “我也不知道什么样的!“杜有恪转了话头,“大抵,还不曾遇上吧。”

    *

    翌日,宜平坊的一处宅院自是付之一炬,成了灰烬,只是尸体中未见婴孩妇女,反倒是理出了数十具健硕的男子之身。

    而守在行宫外五里处前往宜平坊必经之路上的暗子,亦未等到信王妃。

    黎阳得了这般回禀,又联系此前落英到凌澜的种种,基本确定杜若已经防着她,却实在不知自己于何处露出的破绽。

    一时间,只等着回信。

    乃两处回信,一处自是明镜,是她破釜沉舟之举。另一处乃是邺都皇城内的太后。

    自来临漳,她已经送去邺都数封信,魏泷魏珣虽与她皆是手足,却皆不甚可靠。这世间,若还有一人可以倚仗或利用,大概便是如今的太后,她的生身母亲。

    只是,这三月过去,竟是一封回信皆无。

    黎阳的不安之感从昨日起至今日,已经越来越盛。

    孙姑姑安慰道,“长公主莫忧,奴婢去探过了,今日晚膳群臣皆在,乃是为挑选合适的和亲贵女。听御前露出的风声,名单之上皆是未出阁的女子。”

    “消息可靠吗?”黎阳问。

    “不会错的!”孙姑姑又道,“再者,哪个臣下有胆子将长公主提上,公主年少封爵,又是信王胞姐,陛下此番更是派人亲迎公主回朝,如此恩德外人自是看在眼里。”

    黎阳得了这话,又将前后理来,心慢慢平复下来,抬步前往紫英殿。

    今晚,除了魏珣,行宫诸人尽数到了。

    殿下分两列,右首坐着西林军诸将领和临漳三品以上官员,左首坐着邺都前来的高官,章文最上,凌中胥次之,依次坐下。

    而殿上,魏泷与惠妃安坐,黎阳坐在左首,对面坐着杜若。

    酒过三巡,群臣十中之三心中颤颤,乃因女儿在备选之列。

    黎阳冷眼扫去,心中蓦然腾起几分畅意,回神与杜若目光撞见,二人彼此含了得体的笑,额首示意。

    然,还未等她放下酒盏,杜若已从座上起身,持大礼跪于魏泷面前。

    “信王妃何故行此大礼?”魏泷问。

    “妾身近来照顾殿下,避于殿中,却也听闻外头诸事,知晓陛下烦心。今有一点想法,奉于陛下。但愿能给陛下解忧!”

    “你。”

    杜若抬眸望向魏泷,余光却落在黎阳身上,只恭谨道,“妾身认为,此去燕国和亲,长公主是最好的人选。”

    “你什么?”魏泷再问。

    身后群臣哗然,侧座黎阳怒目,杜若却万分平静。

    “妾身,此去燕国和亲的最好人选,当是黎阳长公主!”

    “信王妃!”黎阳站起身来,“本殿是未亡人,尚在孝期,你这话,莫不是疯了。”

    “那燕国国君亦是未亡人,亦未出孝期,与长公主般配得很。”杜若看了她一眼,只对着魏泷道,“不过定一人尔,择了长公主前往,可过三年孝期,再行婚嫁,原也不是什么难事。”

    “今日夜宴,难道不是为了择选合适的贵女吗?”黎阳望向殿下群臣,“本殿年长,已是比不得如花似玉的姑娘,先下将人都请上,不在临漳的,既抬画像来,我们群策群力,为陛下分忧。”

    群臣一时谁也不敢话,女儿在备选之列的,巴不得就由着这长公主前往,只是眼下一时还辨不出信王妃到底有几成胜算,便也不敢开口相助,唯恐其不敌长公主,被秋后算账。其他群臣自是等着陛下下旨传人。

    却不想,殿上信王妃再度开口。

    “若论合适,妾身认为无人比长公主再合适了。”

    “燕国请求贵女,既是结盟,理当奉上诚意,越贵越好。”

    “妾身知晓长公主十五便年少封爵,其尊贵自无人能匹。如此可显示我大魏之诚意。”

    “陛下!”杜若丝毫不给黎阳喘息的机会,只道,“梁国明镜已经陈兵两万于澜沧江岸,或攻燕国,或伐临漳,若此刻我们不真诚以待盟国,只怕这和亲便也失去了意义!”

    “长公主既为一国之公主,受天下养,便该以天下为己任。”

    “信王妃!”黎阳终于按耐不住,出口插话,“难道你没有受天下养吗?杜氏之权贵,信王府之恩宠,不亚于本殿这一公主之身。”

    “长公主所言甚是。”杜若持着端庄合理的笑,双手交于胸前,伏地再拜,“妾身确受天下养,所得荣宠不亚于一个公主。若陛下需要,妾身甘愿前往!”

    “信王妃,你知不知道你在什么?”魏泷道。

    “妾身知道!”杜若直起身子,“妾身既了要为陛下分忧,自是算话。长公主之言,亦点醒了妾身。陛下与长公主手足情深,自不舍长公主。原是妾身思虑不周。”

    “妾身愿意前往和亲,陛下只需代殿下赐妾身一封和离书,妾身便领旨谢恩,欣然前往。”

    “手足情深”四字出来,魏泷不得不重新望向杜若。

    他自与黎阳手足情深,但他还有一个手足。即便此刻躺在病榻之上,然余威尤在。他若真赐杜若和离书,送她前往和亲。且不论魏珣是否能醒,或者醒来如何,此间便是先凉了诸将和群臣的心。

    “信王妃起来话!”魏泷虚扶了一把。

    如此动作,黎阳便知将杜若强拉下水之举已然行不通。此刻,她唯一能做的是保住自己。

    只勉励道,“臣膝下有一儿,总也不能教他与我分开。然如此带往燕国皇宫,只怕会引发他国非议。臣自愿意为陛下分忧,但实在挂心稚子。臣连一人都顾不得,如何能顾好天下人?”

    “长公主若……”

    “长公主若不弃!”上首坐着的惠妃拦过杜若话语,“孩子可养在妾身膝下,妾身定视如己出。”

    “不劳娘娘好意!”黎阳终于坐不住,同样起身交手拜于君前,“臣自认识大体,如今也不愿陛下为难。实在臣写了数份信于太后娘娘,要承欢膝下!若她知晓臣过家门不入且再踏和亲路途,您太后……母亲可会伤心?可会生气?”

    “陛下莫忧!太后娘娘不会太过伤心,因为她不曾期盼过长公主会回朝,便也无所谓失望!”

    “杜芜蘅!”黎阳距杜若不过半丈之地,怒而吼出,一时惊住了正窃窃私语的群臣。

    “你非我母,焉知我母女情分,心中感应!”

    “妾身的确不知。”杜若压根不看她,只对着魏泷继续道,“但妾身知道,您的那些信,一封也不曾送入过宫中。”

    “你什么?”黎阳又惊又怒。

    “陛下,实乃妾身的暗子所为,有一处暗子设在了京畿的传信台。因公主之信有些异样,暗子谨慎,不敢发送,故而退回了临漳。临漳处又多次辗转,到了妾身手中。

    着,杜若从袖中拿出数封信件,奉给魏泷。

    又道,“非妾身特意隐瞒,实乃近来诸事,让妾身分了神。”

    从稚子到母亲,黎阳恃亲情破局,亦算失败。

    “陛下!”她勉励撑着笑,“不若先将贵女们请上……”

    “陛下!”是章文的声音,“臣以为,长公主确为合适人选。”

    “臣赞同章相所言。”凌中胥起身拱手而言。

    “臣亦赞同!”杜有恪起身。

    “臣亦赞同!”那十中之三要献女的臣子起身。

    “臣亦赞同!”西林府军起身。

    ……

    很快,殿下群臣全部请命,达成一致。

    黎阳几乎浑身发抖,咫尺之地,恨不得撕碎杜若。

    偏杜若一副淡然模样,只冲她福了福,回了自己座榻。仿若自己当真只是提了一个的建议,仿若这的建议正好被多人接受。

    而此间,并未发生什么大事。

    “准诸爱卿意。”魏泷对左右言,“传钦天司,为长公主择良辰。”

    杜若面上终于浮起一点恍惚笑意。

    她饮尽杯中酒,只紧紧握着杯盏,眼前浮现出魏珣的模样。

    这一去,黎阳便没有无归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