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 前世恨 今日起,他重新活在我心里。
钦天司择了五月十六为黎阳启辰和亲之日。而御驾则在夜宴之后的第三日, 便起驾回了邺都。
许是觉得有愧于黎阳,魏泷并未再见她,只将一切和亲事宜交给杜若并信王府属臣理。
杜若自无心这些, 只每日陪在魏珣床头, 看着柔兆给他施针推拿, 想听到一些好的消息,亦想见他有所动作。
然而他却始终不曾睁开过眼, 杜若将自己的手放在他掌中, 良久也不曾得到回应,便只得反过来自己握住他。
只是魏珣也不是丝毫没有反应, 偶尔他便会眉间皱起,开口呓语,人便抖得厉害。杜若初时抓着他的手, 后来整个抱住他, 与他耳鬓紧贴。
想听清他的话,更想让他不要害怕。
然,他颤着唇畔,似有万语千言要, 却发不出一点声音。杜若趴在他肩头, 也不知怎么,便想起他少时模样。
那时,他未曾入得行伍, 身上没有肃杀之气, 修长指节握着朱笔不曾握上刀剑, 是邺都皇城中最受宠的六皇子,朱雀长街策马而过的少年郎。
杜若见过他的次数并不多。
太尉府中,庭中开课, 隔着珠帘帷帐,她向他行礼问安,他便持着谦和笑意,虚扶道,“表妹安。”
宫宴之上,偶尔碰面,隔着人海灯烛,两人眸光相触,他亦大方回礼。
更多的时候,杜若是听人起这位六皇子,有赞他“积石如玉,列翠如松”,或言他“风姿俊秀,萧肃朗朗。”
反正都是君子如玉的好话,待到了父亲与他提亲之时,对他的评价亦是“端方君子,清贵温润。”
婚后鲜有的一段好时光,杜若亦觉他担得起这样的字眼。
他们读书对弈,品茶论道。
他抱着她,“他们日日同我问安殿下千岁,我要千岁做什么,分阿蘅一半,我们共享此生。”
这,是前世模样。
今生——
杜若绞尽脑汁地想,他仿佛已经不是这样了。
她第一次见他,十二岁的少年,便已是一副冰冷少言的样子。
第二日,他便请命奔赴边关。
此后,偶尔听闻他的消息,不是他悍勇无惧、攻城掠地的战绩,便是他帷幄运筹,决胜千里的威名。然无论哪一种,皆是染着血腥与谋略的烈血男儿,再不是前生庭宇楼台间,浸着书香笔墨的少年君子。
那个最初纯净高洁、不染尘埃的年轻郎君,仿若割裂在前世里,即便重生也再未归来。
杜若拍着他背脊,半晌将他重新放下。
他昏迷的初时,还需盖锦被绒衾,如今已是初夏时节,只需搭一层薄毯。
时光飞逝,却又缓慢。
杜若等不到他苏醒。
黎阳等不到来路。
*
五月十五,和亲前的最后一日,侍女来禀,黎阳要求见杜若。
彼时,皓月当空,流萤点点。
杜若正在琅华殿的长廊里,带着一个四五岁的孩子,捕捉萤火虫。这段时间,除去陪伴魏珣,她便一直同这个孩子在一起。
行宫中,各处宫殿都留下了她们的足迹。
只是,二人最常驻留的地方,便是长云殿。
杜若带着孩童,有时在此庭院中放风筝。
她迎着风,将风筝高高放起,遥遥望去,半空中只有零星一点。孩子便追着她跑,孩子喊着,笑着。
他,“母亲,您走慢些,等等金泰!”
有时,杜若来此敲鼓司乐。孩子便围着她踏乐而起,载歌载舞。累了,他就昂起的脑袋,眨着晶亮的眸子道,“母亲,我累了。”
或者,他会,“母亲,抱抱!”
杜若慈爱而温柔,自是将他搂抱怀中,与孩子额尖相抵,坐在殿外石阶上,给他讲故事,唱歌谣,哄他入睡。
此番,自然也将他带在了身侧。
只是入殿时,还是将孩子交给了茶茶照看,只命茶茶带着他继续捕捉萤火虫。
长云殿中,只零星点着几盏烛火。
杜若立在门边,看不清座榻上那人模样。
便自己捧过就近的一盏烛火,慢慢将陈列两旁的灯火点亮。
数十日前还明艳夺目、尊贵无比的公主,此刻已是钗环皆散、衣衫不整、浑身透着一股死气。
“灭掉!”黎阳开口便是命令的口吻。
“那可不行,前世被囚,不见天日,连着今生,妾身都十分怕黑。”杜若点亮全部灯盏,将手中那盏往黎阳身边照了照,有些惊讶道,“长公主,您、怎么生白发了?”
黎阳冷眼扫过,闭口不言。
杜若也不气恼,只抚了抚自己的发髻,叹了口气道,“您到底不如妾身,当年妾身大概熬了两三年,才开始生的白发。”
“你对吾儿做了什么?”黎阳不接杜若的话,犹自问道,“他如何叫你母亲?”
“喂了一点药,让他忘了您。您不是不愿吗,您妾身想知道的,您就偏不告诉妾身,要吊死妾身。”杜若挑了挑眉,“且看如今,不过半月,受不住的可是您!你若再不,可不仅仅是让他忘了您这么简单了,妾身还能让他恨您,怨您,妾身一介女子,谈不上磊落高洁,可是什么都做得出来的!”
原在魏泷御驾走后不久,杜若便来见过黎阳。然黎阳仍是桀骜模样,凡杜若想知之事,她半句不言,只言自己不快,亦不让她如愿。
如此才惹得杜若,携子诛心,一点点磨平她的锐气。
“你若还想得他一句母亲,便好好回我的话。”杜若倒了一盏茶推给黎阳,“左右上次便已告诉你了,连着三哥,我们四人皆带着记忆。燕国国中之事,若有一字不实,孩子在我手中……”
“既如此,你何不去问他们!”
“前生路艰事苦,如今我已舍不得他们回忆,但是我总要一个明白。”
“好,本殿便告诉,但愿你受得住。”
“我问你,前世你对瑾瑜做了什么?”杜若开门见山,这是她此刻最想知晓的。
只是她话一落下,黎阳便笑出了声。
待笑够了,她方道,“本殿便知晓,他定不会告诉你,他在燕国遇到了什么!”
“永康五年四月十月八,本殿永远记得这个日子,是个好日子。在梁国围城近半年后,本殿终于等来了母国援军,便是我的好弟弟。来,也该谢你,你的暗子营,实在太好用了,万军之中取上将首级,如同探囊取物,不过一战,便震慑了梁国,逼得他们退兵三十里。”
“如此不过一昼夜的时间,缺口便被开,瑾瑜在丽正殿寻到我,要带我回国。可是我不愿意,我回去做什么,我原就是泼出去的水,哪有往回留的。”
“你——”杜若不可思议地望着她,遂而反应过来,“你向母国求援,根本不是为了要回来,而是为了破开梁军围城之势,巩固你在燕国的势力和政绩。”
“果然聪明,一点就通!”黎阳傲然道,“彼时国君老迈,行将就木,等他驾崩,吾儿继位,本殿便是太后。国君年少,自有本殿执政燕国,放着万人之上的太后不做,回来做一个寡妇公主吗?”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彼时燕国即将国破,你却还在谋算权势?”
“为何不谋?”黎阳不屑道,“在大魏做公主时,本殿倒是不曾谋划过,结果得了什么下场?去国远嫁!”
她缓了口气,继续道,“事实证明,本殿谋划成功了。瑾瑜寻到本殿,本殿又不愿走,僵了一日,他便他走!”
“你,多可笑。本殿好不容易盼来一个母族人,还是那般仪表堂堂、龙章凤姿的好弟弟,怎能让他离开!”
“于是,他到燕国的第三日,你的暗子营和他的封地属将为先锋,并着燕国原本的军队,和已经失了章法的梁军作第二轮交战获得了大胜之时,庆功宴上,本殿敬他一盏薄酒,他便再无反抗之力。”
“让本殿想想,他喝下那盏酒的时候了些什么?”
黎阳眯着双眼,仿若真的陷入了回忆中,片刻道,“那日也是这般明月皎皎,城楼上,初夏夜风微暖,吹得他衣袂翻飞。他,满饮此酒,就此拜别。又,此刻赶回,快马加鞭,只想早些在临漳看见你,还以后我同他都不必再见了,……”
“哎,他还没完,便倒了下去,不省人事了……”
杜若盯着她,只觉自己牙根颤。
“在临漳见我?”杜若喃喃道,“是落英,落英告诉他,我在临漳等他,是不是?”
她已然理清了部分疑虑。
那日,她与魏珣按计划分两路出发,自己去了君山大本营调暗子营,走北线,约二十日渡澜沧江赴郦城以备撤退接应。
而魏珣领属将走南线,穿峡谷,越过大汤山直达郦城。南线可快四五日,如此带出黎阳,便正好与她汇合。
只是,随行的落英给自己喂了一盏汤药,想来便以鼓传令,未露真容带走了人手,后返南线追上魏珣,言其自己在临漳等他。
“对!半点没错。”黎阳拨开杜若的手,“可惜啊,终此一生,你们再未相见过。”
“那么我大哥和二哥,也是死于你手?”
“对!”黎阳挑眉道,“一杯酒困得他不得动弹。本殿亦是给了他机会的,连劝了数日,他亦不肯留下。如此便只能绝了他的回路。”
“彼时,梁燕第三轮交战,本殿便持瑾瑜令,命你暗子营尽数上阵,斩杀了梁军最后的将领,后来关了城门,断其后援,一昼夜,你的暗子营便马革裹尸,成了白骨。”
“我便又问,愿不愿留下。你猜他什么?”
“他,暗子营保家卫国,今日战死沙场,他相信你会谅解。”
“所以啊,本殿实在没办法,便只能做些你不能谅解的事。”
杜若赤红着双眼,张了几次口,才发出音来,“你,借他之名,诱杀了我大哥和二哥。”
“不错,人是我杀的。本来此间有个时间漏洞,我以为你会看出破绽,后来想想,那等境况下,纵你生而镇定,从容冷静,大抵也无心无力分清形式了。因为你的属下,你的手足,真真切切的死了。而你的家族,因连着信王府,便再难全身而退。彼时谢颂安可是黄雀在后!”
“所以,到底,也不能怨本殿一人!”
“为什么?”杜若泪水盈眶,“我待你不薄。在此之前,我还拨了亲兵护你周全。”
“为什么?”黎阳得此一问,突然便笑出声来,“本殿真是高看你了,你为什么?杜氏行伍立世,一朝转了文职,朝堂之上竟敢大言不惭,提出让本殿和亲。”
“谴妾一身安社稷,不知何处用将军?”黎阳咬牙道,“既然征战了近百年的杜氏,都不愿再战,要我一介女子和亲,那还要留着将军做什么,且让你那些握着一方兵甲的兄长都去死吧!”
“那几年,因着连年征伐,大魏之军队已经兵困马乏,只能休养生息,让你和亲乃权宜之计。再者,历朝历代,和亲也非皆是耻辱,亦是政治手段。你为公主,生而便有这样的职责。”
杜若叹了口气,“便是我,身在高门,也不曾忘记过肩上使命。”
“如此看来,你倒是更像一个公主!”黎阳嘲讽道,“便如那日夜宴,什么既为公主,受天下养,便该以天下为己任。”
“多冠冕堂皇的话,可本殿半点都不想听。”
“本殿所求,唯一人尔。”黎阳轻轻呼出一口气,“本殿也不是十恶不赦之人,也有情啊,我爱三郎。他若娶了我,大抵就没有后来那些事了。我也不会发疯发狂,所以归根结底,还是三郎的不是……”
然她话音刚落下,便被杜若扇了一巴掌,“你怎么得出这样的话?合着三哥不爱你,都是一种错?”
“永康八年,三哥回邺都。中了迷药,被人所解。解药的人是你,下药的是瑾瑜!对不对?”
“你,你都想得这么清楚了,非要再问一遍做什么?”黎阳笑道,“是我干得。这、来话长,还是得回到我那好弟弟身上。”
“你都不知道,为了让他留下,我花了多少工夫。梁军退后,不过一月国君便驾崩了,我因瑾瑜之功,携子登基,垂帘听政。”
“燕国诸臣只听信王威名,对他万里援救万分敬仰,却无人见过他。我本好心,数次与他促心长谈,许他高官厚禄,亦帮他择了如花美眷,让他在此安家立业,与我共享繁华。可是他就是不识相,宁死不愿,什么是叛国不忠。我没有办法,便给他喂了合鸳散。”
杜若抬起双眼,死死盯着黎阳。
柔兆过,合鸳散不仅是催情之药,若食用还会如毒上瘾,效力更胜五石散。
“我给他喂了整整两年。”黎阳谈到此间,仿若得了巨大的成就,面上笑意愈浓,连着双眸都闪出光彩。
“两年、那两年应当是他黑暗的日子吧。药劲过了,偶尔我会给他读你送来的信,或者我代他送往的回信。他便想起自己身上背着无数追随他来此间却客死他乡的人命,他呀总是看他那双手,他知道他的双手染着杜氏的鲜血,不是他干的但他一辈子也不清。他还时时换你的名字,可是我告诉他,想起该想到抛妻弃子四字。”
“然而,那也是他最快活的两年。每每将药喂下,他便看见了你,甚至还能听到你的鼓声。落英啊,得你亲传,继了你三分绝学。你知道的,中了合鸳散,不得男女交融,非死既残……”
“你……”
“不止一个落英,第二年的时候,殿中会司鼓地乐女,都近过他身。”
“你杀我兄长,屠我属下,寄来封封诛心之信,早已绝了他回国之路,断了我与他之情,为什么还要这样对他?他是一母同胞的你亲弟弟!”
杜若揪住黎阳衣襟,眼泪大颗大颗往下落。
“不回去便好了吗?本殿是要他听话留下,为我所用,娶宗室贵女,巩固我手中权力。”
黎阳仰着头,对上杜若目光,亦愤恨道,“凭什么本殿要一人受这羁旅漂泊之苦,而你们却安享荣华。他是光风霁月的公子,邺都高门赞叹他清贵无瑕。他若肯顺我意,自还是能继续做他白玉不染纤尘的君子,但他不肯听话,本殿便只能毁了他。”
“不——”杜若摇头,松开黎阳,擦去面上泪水,燃起从未有过的明媚笑意,“你没有毁掉他。端方君子,如松似竹,今日起,他重新活在我心里。”
“谢你操刀,方有后来至今日隐忍寡言、嗜血生杀,却可以永护我安好的年轻统帅。”
黎阳还在簌簌讲着,杜若且也不想再听了。因为后面两年的事,魏珣已经同她讲过。
不过就是黎阳并无执政能力,燕国宗亲不服她,后魏珣暗里联系清贵大臣,更设计黎阳母子离心,最终于朝堂斩杀黎阳。
只是杜若实在无法想象,他被喂药两年,又是何时下的决心,何时得的清醒,又是如何在黎阳的眼皮底下苟活,慢慢让她卸下警惕,得了一朝再见天日的机会。
杜若往门口走去,身后黎阳追上来,道,“你该让我见一见金泰了吧。”
杜若看着她,慢慢笑出声来,“你是有多天真?前生罪恶昭彰,今生还敢诞下子嗣。不怕报应落在孩子身上吗?”
“真是天道不公,你这样的人,竟也能为人母?”她低头看着自己平坦的腹,“你今生都别想再见他了。”
“你要他认你作母?”
“哪能啊!”杜若叹了口气,“我不想恶心自己。”
“我会把他作为新的血液,送去暗子营,将他寻练成一枚暗子,他或在训练途中死去,或来日保家卫国,皆由天定。”
“暗子营……”黎阳惊惧道,“你、竟如此恶毒?”
“恶毒二字,在你面前,实不敢领受。”杜若笑了笑,“准备准备和亲吧,太阳马上就要升起了。”
殿门合上的瞬间,黎阳欲自戕,却周身没有半点力气,根本动弹不得。
“这么多天了,还在动这个念头。虽然你也活不了几个时辰了,但我还是不会让你死在此间,脏了我和瑾瑜的地方。”杜若回首道,“今生,你的命运,由我定。几时死,如何死,皆由我了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