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 朝局 从来,糊涂好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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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最后一面, 终究是没有见到。

    杜若奔入寝房的时候,唯见父亲静卧床畔,母亲默跪榻前。

    永康三年十二月初三, 杜广临殁。

    虽其缠绵病榻多时, 然真到此刻, 仍是四海皆惊。

    追其一生,历大魏三代君王, 半生戎马半生礼乐, 官至司空转太尉,为天子之师。亦在杜章凌谢四大氏族中领杜氏独占鳌首。可谓无论于国还是于家, 都可功刻丰碑。

    然,让人不解的是,如此功绩却未曾入得太庙。停灵七日, 丧宴结束后, 由钦天司择定良辰,送骨灰回了陇南郡。

    为显天家恩德,天子出邺都十里相送,亦由天子胞弟信王殿下一路送至故里。一时间, 百姓皆言皇恩浩荡, 杜氏荣耀依旧。

    只是,宗亲权贵间,亦看得明白。华贵的面子, 虚无的里子, 实为明荣暗辱。

    杜广临死后配享太庙, 乃由先帝金口玉言,却被当今天子一口推翻。连着三十年的发妻,荣昌大长公主, 亦未送灵至陇南。

    邺都高门看得清楚,却思来想去不甚明白其中的原委。

    便是杜若也是如此,满心疑惑,只因尚在“五七”守礼中,她亦未多问。

    出了五七,四位兄长便皆留在了陇南,为父守孝三年。她为外嫁女,夫君又是皇族,自不必行三年重孝,便启程返回邺都。实乃太尉府只剩了荣昌一人,杜若亦想多陪陪她。

    临行前一日,杜怀谷私下来寻杜若未果,被杜直谅发现,兄弟二人争执半晌,后在长廊被杜若撞见。

    杜怀谷是火爆性子,本因父亲未享太庙,母亲又莫名不随灵来此,早已憋了一肚子火。眼见杜若就要回去,便想着让她问个原委。

    杜直谅道,“月盈则亏,水满则溢,杜氏已荣盛至极。如今往下滑去,也不是什么稀奇之事。”

    “子无能,孙不孝,门庭由盛至衰,自是正常不过。”杜怀谷道,“可是至今杜氏子女,个个不曾有偏差,尽人臣之责,奉忠君之心。如何父亲才过百年,陛下便这般内里给我们难堪?”

    杜直谅虽知杜怀谷所言不差,但他向来庸和,便道,“如何便是难堪了,父亲少离乡,近四十年。如今亦算荣归故里,杜氏的荣耀依旧为天下现。”

    “大哥!你糊涂,我的是荣耀权势的事吗?”杜怀谷怒道,“我要的是一个明白。明明父亲可配享太庙,却莫名被送回来,总要有个缘由吧。父亲去世前,可从未与你我提过,要回故里,可见他自己也是理所应当想着定会配享太庙的。”

    “陛下不能这般不明不白便置杜氏不顾!难不成父亲殁了,杜氏便成了无用的棋子,随他任意丢弃吗?他安的是什么心!”

    “二弟!”杜直谅厉咤,“你胡什么!”

    杜直谅为长子,家族荣辱之前,他更要顾及族人性命。故而相比杜怀谷凡事要个明白,他更愿意随势而往。

    从来,糊涂好活人。

    “胡?是我胡吗?”杜怀谷冷笑一声,怒气更盛,“事实便是如此,没头没脑便撤了父亲死后哀荣,谁能信服!”

    “陛下能行此举,何必怕人!”

    “你——”杜直谅气急,一时却又无法反驳他,只缓了声色道,“且待守丧结束后,问问母亲便罢!”

    “我等不了,守丧要三年。焉知陛下还会怎么对我们!”杜怀谷不再理会杜直谅,阔步踏出,“我们如今需留在此地走不了,且让阿蘅去问问!她脑子比我们灵光多了!”

    “站住……”

    杜直谅还想言语,杜若扶柳而来,朝两位兄长福了福。

    笑道,“我原也同二哥一样的想法,亦想问个缘由。”

    “五妹!”杜直谅开口道,“陛下乃仁厚之人,所行自有圣意。你已出嫁,母族之事不宜多问。”

    杜直谅自不知魏泷削去杜广临死后哀荣的真正原因,只是直觉所致,不愿杜若多加插手族中事务。尤其是看着她如今和魏珣琴瑟和鸣,便更不愿她在中间为难。

    “大哥——”

    “大哥所言差异!”杜若拦下杜怀谷,对着杜直谅道,“正是因为陛下乃仁厚之人,却莫名做出此举,实在让人心寒。再者,阿蘅虽已出嫁,但是与母族唇亡齿寒,断没有母族式微而阿蘅一人荣宠的道理。”

    “大哥放心,阿蘅有数的,我不会莽撞问于陛下。我且问过母亲,再不济还有殿下呢,他知道看到的总比我们多些。”

    “唉,我总不过你们!”杜直谅叹了口气,算做默许。

    杜怀谷暗暗冲杜若树了个大拇指。杜若笑了笑,然而心中却并不踏实。

    她的不安,不仅仅来自于父亲的身后事。她比谁都清楚,杜氏与信王府早已连成一体。

    杜氏,再不济,如今有母亲的荣膺在。故而,她其实更担心的是魏珣。

    回到邺都,已是一月下旬。本以为可以闲下些时日,却不想边关闻杜广临去世的消息,一些国竟隐隐有挑衅之意。魏珣便被召回朝堂,一时反而忙碌了起来。

    杜若不便扰他,便索性前往太尉府看望荣昌。

    不料,太尉府府门紧闭,荣昌回了镇国公主府,避在湖心楼中,不见来客,包括她这个女儿。

    杜若每日前来,都被荣昌身边的慕姑姑婉拒在门前。

    她只得遥遥望着那座三层楼,候上半日,直到荣昌出现在二楼,与她眸光相接,方安心离去。

    这一日,杜若依旧站在府门前,才候了半时辰,便觉头晕目眩,整个人摇摇欲坠,幸得茶茶扶着她,才勉强立住。

    “郡主,你怎么了?”茶茶吓了一跳。

    杜若就着茶茶的手定了片刻,方缓过神来,紧了紧身上的披风道,“许是着凉了,头晕的厉害。”

    此时,刚过二月二龙抬头,还是春寒料峭的季节。

    “我们回吧。”杜若又望了一眼阁楼,叹了口气道。

    她想着自己若真病了,莫前来陪伴问安,反而给母亲平添忧虑。而近来,魏珣于朝堂上,亦不是很顺遂,她需照顾好自己,不给他们添麻烦。

    便又叮嘱茶茶道。“方才晕眩一事,回府不许多嘴,我唤柔兆看看便罢。”

    茶茶点头,自是不敢多言。

    *

    楼中,慕掌事从外楼拾阶而上,给荣昌换了个手炉,亦朝着窗外看了眼,只道,“今日郡主许是有事,已经回去了。”

    荣昌看着面前的棋盘,手中执了颗黑子正欲摆下去,却蓦然顿了顿手,自语道,“该你落子了。”

    慕掌事别过头,逼回眼泪,转身道,“公主,大人已经去了。”

    “对,他去了!”荣昌深吸了口气,“本殿亲手送走的,可是本殿到底舍不得啊。”

    “姑姑,你还记得本殿初遇他的那一回吗?”

    “自然记得!”慕掌事道,“那是在宫里的望星楼,奴婢还记得那日夕阳正好,公主初初学会这一人对弈。只是学得不透,才落了几子,便已经分不清该轮到哪方落子。一时恼怒,推了棋盘,棋子落了一地,不少便顺着着楼梯滚落下去。时值大人从此间路过,黑白棋子滚在他脚畔!”

    “要如今这三层楼的格局,还是按着摘星楼建的,楼梯外放,最是别致,可见公主……”

    慕姑姑起二人初遇,本是不敢多言,却见荣昌面色稍霁,便絮絮着,只是到底荣昌还是变了色,她便也不敢再下去。

    “他并不算负了本殿,亦不曾沾花惹草,一生只有本殿一人。”荣昌将对面的白子落下,“那个孩子也没什么错,可是若没有她……”

    “若没有她,他便不会起那般心思,赔上性命!”荣昌看着自己的双手,慢慢红了眼眶,“我啊,是我,亲手杀了他……”

    “为了我的孩子!”荣昌靠入慕掌事怀中,如同数十年前还未出阁的少女,哭泣道,“我恨不了我的夫君,便只能恨她。要是没有她,该多好!”

    “公主!”慕掌事轻拍着她背脊,“郡主……其实真的很好,您既答应了信王殿下留她杜氏女的身份,这母女关系总是断不了的。您不若试着同她处处,便如郡主时候……”

    “不可能!”荣昌推开身来,“如今只要陛下对杜氏做出任何措施,本殿都觉因她而起。不见她便罢了,见到她,看着她一身荣宠,未成年便得了从一品的郡主封号,嫁人又是嫁的好儿郎,得了正一品的诰命……”

    “本殿不是神,实在过不去!”

    两人正着话,侍从便匆匆求告而来。

    “何事?”荣昌问。

    “回大长公主,今日早朝,陛下解了三位公子的职务。”

    荣昌喝了盏茶,“重点。”

    杜有恪他们重孝在身,三年不能复职,陛下此举自没什么问题。然值得这心腹侍从来一趟,当不仅于此。

    果然,侍从回道,“接管公子们职务的官员,是章相门下之人。”

    “章文?”荣昌有片刻的惊讶,转瞬却也感应过来,那御座之上的天子,到底还是借着杜广临去世的这个契机,开始改变朝局。

    皇图霸业,帝王之心,亦没什么错。

    然荣昌眉宇间,到底浮上一成怨愤之色,明明是要防着的是自己手足,却拉着杜氏下水。

    *

    是夜,已是酉时三刻,天色黑沉,魏珣方踏月回府。

    杜若虽知晓他今晚在太后处用膳,却仍忍不住在殿门口候着他。如今春寒,他的咳疾复发了。先前又奔波往返陇南,如今回来十余日,白天她见不到他,晚上二人同榻,方知他又开始咳的厉害起来。

    自然,除此之外,今日她还有喜事同他。这些日子,为这朝政,他已经多日不展颜了。

    “府门前没见你,以为你乖顺了些,卧在榻上。结果还是立在这风口上。”魏珣一踏入蘅芜台,见一袭人影在那门口,便加快了步子走来。

    杜若也不话,只静静望着他走来。

    自去岁生辰时,她想让他穿白袍开始,他便果真再未着玄衣墨衫。虽仍旧玉冠束发,却从里到外真的就全换成了白色衣衫。如今更是连着大氅,披风都是银白雪羽的色泽。

    魏珣到了杜若身侧,却同她隔了半丈的距离,只引她入了殿。自己将大氅解下挂在一旁,在熏炉处烘烤了片刻,才转身抱过她。

    “能带回多少寒气,每日都这般。”杜若趣道,“还能把我冻死不成。”

    “到底从外头回来,比不得你常日在屋内,身上温热些。”魏珣转身捏了捏她的脸,扶着她在榻上坐下,“便是这般碰一下,若是冰冷的手触上,也是难受的。”

    杜若咬唇笑了笑,将一旁温着的黄芪汤盛出,“一直热着,可还进些?”

    “进!”魏珣接过,大口喝起来。

    “你慢些,母后是没让你吃饱吗?”

    “知你备着,留着胃口。”魏珣用完,起身挪到杜若处坐下,“午后宫中来人传你用膳,你言身子不适,可瞧过医官了?”

    自魏珣进来,杜若便看出他面色不虞,心中藏着事。这一会的温情自是真切的,却也只是因为面对着自己。杜若便想着先哄他将心思纾解了,再言语其他。

    于是,杜若往他处挨近了些,捧起他的脸亲了亲,方道,“我不要紧,左右是累的!有些疲乏罢了。”

    “你且告诉我,今日又怎么了,你这心思愈发重了。”

    魏珣知瞒不住她,便将杜有恪等人被解职一事同她了。

    杜若是懂朝政的,片刻便回过神来。

    她的三位兄长,大哥领樊阳御守,二哥领安定御守,三哥领允州刺史,原都是魏珣封地下的直辖官员。如今重孝被解职,所掌职务正常自有原本的副职代理,或者由魏珣安排人手交接。

    可是陛下却直接让章文门下的人接手,章文是她二哥杜怀谷的岳丈,与杜氏相交良久,明面看来自是仍旧全了杜氏利益,但实际直却是接削去了魏珣的势力。

    且不论杜有恪初接允州,就杜直谅、杜怀谷二人,手中是实实掌着一方兵甲的。章文接手了这三处,便等于收去了魏珣十中之三的兵力。不仅如此,临漳之地,便等于被瓜分了一部分。

    杜若便又想起,父亲身后不得配享太庙一事,心中愈发不安。她本是想问荣昌的,却不想日日被拒在门外,如今便索性问出了口。

    魏珣闻言一愣,转而只道,“应是老师自己的意愿吧,想要荣归故里!”

    “没有!”杜若摇头,“兄长们与我过的,父亲至死都以为自己会配享太庙的。”

    “别你也不知。两世夫妻,我了解你。”杜若盯着魏珣,“且不论其他,便是凭着如今你对我的情意,若没有旁的因素,便是为了我的恩荣,你也会为父亲争一争的。可是你什么都没做,连质疑都没有,完全默许了陛下所为。你到底有什么事瞒着我?”

    魏珣掩口咳了两声,他自然知晓缘由,左右是魏泷已经知晓了当年三个皇子之死的事。

    世间事,但凡着手,总有痕迹。如杜广临毒杀皇子,亦如他为护杜若掩下杜广临的罪行,杀死那些宫人,总是不会干净彻底的。

    他望着杜若,将她双手拢在掌心,问道,“你可知如今朝堂上,以何人为首?”

    杜若回忆之前临漳南巡,以及设计黎阳之时,隧道,“当以章文和凌中胥为首。”

    “不错,你曾因黎阳一事,同他们结了短暂的默契。”魏珣道,“然,你该明白,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去。你同他们的默契原是建立在杜氏之上的。”

    杜若顿了片刻,只问道,“你想,今朝父亲亡故,章氏便倒戈。这我也能理解,章氏虽与我杜氏有姻亲之前,却被杜氏压制久已,如今得了一日契机,自想独领四族。凌中胥么本就与我杜氏无有交情。可是即便如此,也无妨碍父亲入太庙啊!”

    “你到底想与我什么?”

    魏珣捏了捏眉心,到底觉得不出口,只道,“我就是想和你,皇兄是为了平衡世家势力,才撤了老师太庙之恩。”

    “鸟尽弓藏?”杜若拂袖起身,往寝殿走去,“我明日进宫,亲自去问。”

    “阿蘅!”魏珣追去,一连咳了好几声,方喘过气来,“人死如灯灭,身后事便那么重要吗?连姑母都不曾提出疑虑,你何必问得这么清楚?”

    “是你在敷衍我!”杜若甩袖挣开魏珣,抬高了声响,“连人身后哀荣都要毁去,如此平衡世家,他也不怕寒了世家的心。”

    “到底是你觉得我没有脑子,还是陛下觉得世家没有脑子?”

    杜若只觉气息翻涌,不可置信地望着魏珣,片刻喘着气又道,“什么叫身后事便这么重要?是先帝、是你的父亲许诺给杜氏的!是我父亲戎马半生应得的。即便他有错,妄想将我推上后位,算计的也是我。承你所言,人死如灯灭,我不计较了。可是他于陛下于社稷有何错,死后要受这样的侮辱?若他有错,陛下大可昭告天下,杜氏合族担得起。若他无错,陇南杜氏亦绝不受此等耻辱!”

    杜若已经许久不动气,如今这样一通气发作,便觉周身力气被抽尽筋,白日间的晕眩感直涌上来,只得扶在一侧高几上,不住地喘着气。

    一时间,连着腹都隐隐作痛起来。

    她心中顿觉惶恐,只勉励让自己平静下来。

    魏珣只当她怒及至此,亦未在意,半晌上前将她扶过,闻声道,“夜深了,我们歇息吧。”

    偏魏珣一开口,她便怒气更甚!每每有事,他便这般搪塞过去。

    杜若抽开手,冷眼扫过魏珣,“陛下所为,让我觉得,父亲犯了了不得的大罪,撤了恩荣,杜氏却还要感激涕零。”

    “而你——”杜若合眼又睁开,“我对你,太失望了。”

    “你、什么?”魏珣一把拉住她。

    “我,我对你太失望了!”杜若半点无惧他,迎着他苍白的脸,赤红的目,一字一句道。

    殿中,有长久的静默。

    “算了,你当我什么也没过!”杜若疲惫道。只拨开魏珣拽着臂膀的手,入了里间。

    “皇兄初登大宝那年,痛失三子,皆老师所为。”魏珣飘忽的声音清晰的传来,“如今大抵都知晓了,才会这般对老师。”

    杜若顿住脚步,背影颤抖的厉害,直到魏珣从身后将她抱住,才稍稍撑住立定身形。

    “别对我失望,别、对我这样的话。”魏珣下颚摩挲过她发顶耳畔,哽咽道,“我只是不知道要怎么开口,才能让你少受一点击。好多时候,我也不知道该怎样做,才是对的!”

    这样的功夫里,杜若已经理清了原委,甚至包括魏珣方才所言的章文,凌中胥。前者为利,后者为利和仇。

    于帝王而言,原也无需十足的证据,只需一点影子,便滋养猜忌的心,催生怀疑的种子,让其生根发芽。

    她甚至想到了更多,与她之前顾虑半点不差。

    杜氏与信王府荣辱与共,父亲恩荣被撤、兄长职务被解,临漳亦被划分……

    “对不起!”杜若转过身来,红着眼埋进魏珣胸膛,“那、你会有事吗?”

    这晚,至此魏珣被搓揉的一颗心方算重新落下,面上亦上扬起一丝柔软笑意,他揉着她的发顶,才想好好安慰两句,教她别怕。

    却听她的声音从他怀中闷闷出来,柔弱里带着一点委屈,还有一点莫名的骄傲。

    她,“我有身孕了。你一点事都不能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