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 离心 瑾瑜忠的是朕,还是杜氏?
蘅芜台外, 夜风寒凉却已停。蘅芜台内,烛火高燃却静谧。
周遭静的没有半点声音,唯有相拥在一起的两人, 可以听到彼此的呼吸和心跳。
魏珣破这片寂静, 他将怀中的人微微推开些, 目光落在她依旧平坦的腹上,张了几次口, 才发出声来。
他, “阿蘅,你方才什么?”
“你再一遍, 好不好?”
杜若便踮起脚尖,凑到他耳畔,“我, 我有身孕了。”
杜若拉过魏珣的手, 覆在自己腹上,“这里,有我们的孩子了。”
魏珣就这样抚在她的腹上,片刻方一把她抱起, 直接去了床榻。他将杜若置在榻上, 拣了软枕靠着,却也不看她,只端坐在床沿, 两手搁在膝上, 紧张地喘着气。
“瑾瑜!”杜若凑过身来唤他。
魏珣没有应她, 却忽的起身。
他走至烛火旁,用力吹去,顿时他的一方天地黯下去, 不由晃了晃。
杜若蹙眉望着,想喊却莫名没出声。
她看见魏珣从旁边捡了跟蜡烛,将方才那灯盏重新点上。自然,他的面庞便亮了些。然后他抬手挡了挡,似是突然亮起的光照刺到了他的眼睛。
“瑾瑜!”杜若没忍住,又唤了声。
魏珣转过身去,面上带了些不安又惶恐的笑意,“我方才感受到明暗光照了,不是做梦。阿蘅,你怀孕了,怀了我的孩子是不是?”
杜若闻言,“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这傻子一会吹蜡烛,一会点蜡烛,闹半天,原是以为这是个梦。杜若下榻来,抓过他的手至在烛火上。
“哎……”半晌,魏珣猛地缩回手,蹙眉道,“烫!”
“就是嘛,人家怀疑自己在做梦,都是扇一巴掌,或掐一把什么的。信王殿下是真真舍不得自己一点皮肉!”
杜若扔下他,返身回了榻上。
魏珣随在身后也上了榻,红着脸道,“我就是不敢相信。”
杜若便扑倒他肩上,扯开衣襟,咬出个牙印,待听得他抽了口凉气,方道,“可信了?”
魏珣面色更红了,双眼都凝出光彩,只瞥了眼被杜若咬过的地方,转头一脸认真道,
“那、那我们先不回临漳吧,旅途奔波,你受不住的。”
“明日起,且让柔兆领医官在殿内轮值,一刻都不能缺了人。”
“还有,还有你可是换了口味,我让后厨且都随着你换。”
“产婆和乳母,明个就去挑,我让母后从宫里择好的来,你再让柔兆虑一遍。”
“名字、名字你起,你做主……”
杜若本听得专注,到最后实在忍不住,直笑出声来,抬指戳上他额头,“如今才多大,到生还有好几个月呢,急什么?”
“到生、什么时候生?”魏珣反应过来,“孩子如今多大了?”
话音落下,他后背顿起一层凉意,蹙眉道,“难不成有三个月了?”
实乃自回邺都,从丧礼到五七,杜若虽不行重孝,却也一直守着规矩,未曾有过夫妻之礼。
杜若点点头,“是去岁冬至那次怀上的,到这月初十正好三个月。”
她看出魏珣的忧色,亦知他在想什么。从去岁冬至至今,先是从临漳返回邺都,又往返陇南和邺都两地,自己确实一直奔波,不曾好好休养。
只怕,这胎怀的不稳。
便安慰道,“白日柔兆看了,我先前身子调理的尚可,左右歇着,亦有她在,遵着医嘱,总也无碍的。”
“那现在再传她来看一看吧,方才发了那么大的火!”魏珣握着她的手道,“让她看一看,我好安心些。”
杜若望着他,咬着唇口点了点头。
俩人既兴奋,又惶恐,除了是因为这个孩子融合着彼此的血液精气,还有一层缘故,是因为安安。
彼此都不曾开口,心中却都想着,是她回来了。
那个未被阳光照过、冻死在母亲怀里,至死未见过父亲的孩子,她回来了。
这一晚,注定不平静,柔兆来了又去,反复言方将这两人安抚好,脱身出殿。
下了帷帐,杜若自有了些睡意。奈何魏珣翻来覆去,合眼又睁开。一手不是抚过她面颊,就是覆上她腹。
也不知到了几时,杜若拍开他的手,半睁着眼道,“别闹,快睡。”
魏珣便缩回手去,没过多久又翻了个身,竟莫名坐了起来。
杜若睡得浅,未睁眼便已腾起怒火,“还睡不睡了?”
“我、睡偏殿去吧,我怕把病气过给你。”魏珣心翼翼道。
“快滚!”杜若拉过被子,往里翻去。
魏珣看着她,掩口咳了两声,却又默默躺了下去。
翌日,杜若醒来,才睁开睡眼,便看见身畔魏珣披着大氅,握笔正写着什么,不由吓了一跳。
“几时了?”杜若瞧着外头天已大亮,“你这是睡迟了未去早朝,还是已经下朝了?”
“未去!”魏珣挑眉道,“我告了假,陪你!”
杜若坐起身来,蹙眉道,“近日朝上不是一直议着边境国挑衅一事,我闻北境大汤山一带,也不太平,你此刻不上朝,合适吗?”
“有什么不合适的!反正,最近我什么,皇兄总是有异议。且随他安排好了!”魏珣将手中卷宗合上,“我病了,还不能歇两天吗?”
杜若闻言,又想起昨日兄长被解职以及父亲先前种种事宜,心中亦觉不安,只推了推他道,“不若午后,我同你一起进宫吧,我去给母后请安,你且去看看陛下,军政之上,你尚且有经验,陛下总是需要你的意见的。”
“你哪里都不许去,还未足三月,未坐稳胎。入了宫,尽是规矩,不是跪便是站的。”魏珣将手中卷宗扔在一旁,只道,“这不写着吗?一会呈上去,你安心便是。”
“呈上去,哪有……”
杜若想劝诫,亦被魏珣断,他不想提朝政,亦不想让她担心,便转了话头,面上亦浮起一些笑意,眉眼愈加柔和了些。
只道,“待你过了三个月,胎像稳些,我们一同去母后处请安,总也不劳她再磨我!”
杜若垂眸笑了笑,心中亦愈发感激和欢喜。
自回邺都,她自是去昭宁殿请过安。太后是魏珣生母,自己与他成婚已经四载,子嗣之上却丝毫没有动静,太后没有不问的道理,甚至言语之中还有给魏珣纳妃妾的意思。
魏珣便言,是自己常年行军亏了身体,即便纳新人也是耽误人家,如此即将责任担了过去,又堵了纳妾的路。太后心软,闻言更是觉得有愧杜若,只常日督促魏珣,又时常派人安抚她。
杜若,一手抚着自己的腹,一手笼上魏珣掌心,想着终于可以让他松下一口气,少些压力了。
*
二月中旬,朝堂上议了近半月的国滋扰战事,最后还是按魏珣的意思,只震慑,不征伐。
因是魏珣提出的,便由他带兵前往北境大汤山。
清正殿中,丞相章文道,“信王身体有恙,可让御史章贺随行襄助。”
“章御史理文职,且换个人。”魏泷道。
“回陛下!”章贺出列道,“微臣虽领御史文职,但一心想入行伍,此番若有幸,可随信王殿下同往,亦是可以历练。臣无惧。”
“信王意下如何?”魏泷道,“若觉得不适,诸官由你挑选。”
魏珣默了片刻,亦扫过那章贺,知晓乃章文侄子。
他因先前与魏泷政见不一,起了几次嘴角后,便着蔡廷将这两年新晋的官员理来看了个遍。大抵看出,是魏泷在培养新人。然多数基本都是章、凌两族的年轻人,有个别甚至是谢氏的后人。
而如今面前这个章贺,年十九,是去岁入的仕,看着似有几分初生牛犊的干劲。但魏珣更清楚,哪是什么历练,章贺领监察御史一职,职责便是“纠察官邪,肃正纲纪”。
他只觉心寒,监察都察到他身上来了。
便道,“边境刀剑无眼,历练二字,得好是历练,若不好……御史考虑清楚。”
“微臣方才已言,无惧!”章贺朝着魏泷拱手道。
“如此,你便随信王同往,且好生助于信王。”
魏珣闻言,面上含笑,眉眼俱冷,亦拱手道,“臣久病成疾,北境处天气甚寒,陛下可否多派人助臣?”
“御史有八,臣可否多要一位,也好让他们轮休有序。”
“自然!”魏泷道,“且带一半去,朕拨你四人。”
一场朝会散,百官半数两股战战,额上渗汗。
能立在清正殿中参政的,这番眼力还是有的。派监察御史于信王,哪是什么助不助,分明是送去监视所用。
偏一个敢要,一个敢给。
诸臣能看清此间局势,却也实在理不清,这对从一起长大、同历过几番血雨腥风的天家兄弟,如何便一夕间变成了这幅猜忌模样?
君不信臣,弟不认兄。
清正殿中,魏泷握在御座上的手泛出青白骨节。白玉石阶,群臣分道,让着魏珣甩袖离去。
*
不知过了多久,空荡荡的大殿中,走进一个女子,拾阶而上,来到天子身畔。
“你莫再劝!”魏泷深吸了口气,“这次回京畿,他实在太倨傲了。”
“且看这次,朕不过初二那日与他吵了两句,他便告假近二十日。北境处,先前是他自言不愿去,朕才派了别人去,结果今日一上朝便直接领了过去。”
“陛下!”谢蕴忍不住开口,“按理,臣妾为皇后,不该参政。但是臣妾是您妻子,便少不得想要两句。”
“北境之事,如何能怪信王殿下。他本意不战,是您要战,可是您派出的参将输了战事,信王这才接手的。”
“你是朕用人不当?劳他给朕善后?”魏泷怒道。
“陛下,军政之上——”谢蕴话至一半,到底柔了声色,半跪在他面前道,“军政之上,你才上手两年多,信王殿下却是少年入得行伍,至今十余年,您便是不及他一些,亦无可厚非。您是君,他是臣,君控臣而借他之势控四海便可,无需事事亲为。”
“君能控臣,且需臣十足的忠心。”魏泷合眼道。
“信王殿下不忠心吗?”谢蕴道,“曾经在这清正殿中,为除谢颂安,为你长剑入腹;闵州之行,他亦为您挡过毒簪……”
“他若足够忠心,便不该护着杜广临!”魏泷眼眶微红,“至于出去谢颂安,朕突然也想问一问皇后,当年舅舅所言是不是也有几分是真的?”
谢蕴闻言,心头蓦然一颤,只脱口道,“珈玥……”
“荣昌杀了朕的母亲,杜广临杀了朕三个孩子。朕的亲弟弟,从头到尾,帮他们瞒得严严实实。你让朕怎么相信他的忠诚!”魏泷拂袖起身。
“珈玥!”谢蕴亦起身追上他,“这些只是你的猜测,且不要听了他人一语,便让手足离心。”
“猜测?”魏泷冷笑一声,“朕是没有证据,但朕不傻,此间逻辑皆通。”
“朕若未记错,当日在这清正殿中,原也是你一口否认荣昌之举。今日,朕便再问一句,当年谢颂安所指,可是真的?”
“是……”
“想清楚再!”魏泷抓过谢蕴臂膀,咬牙道,“若言不实,我们的孩子会有报应!”
“不要……”谢蕴望着魏泷,只觉浑身发抖,喃喃道,“他才刚满周岁,不要将他扯进来……”
清正殿中,帝后长久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魏泷抬手擦去谢蕴面上泪水,方道,“所以,你好好做着皇后,养育好我们的孩子便罢,也不要扯进来。”
谢蕴垂首无话,须臾福了福,“臣妾告退。”
她想,他到底还是被仇恨的种子和帝王的权欲,遮住了双眼。
“阿蕴!”魏泷看着那袭身影远去,不由唤道,“你,瑾瑜忠的是朕,还是杜氏?”
谢蕴原因一声“阿蕴”转过了身来,却闻此言,亦不知如何再答,只笑道,“臣妾,不知。”
走出宫殿,早春阳光柔暖,本是新生的季节,谢蕴却感到无限肃杀之意。她回望殿中犹自站着的背影,蓦然想起蘅芜台中那个聪慧灵敏的女子。
或许,她能有办法,解开这对兄弟的心结。
到底,天家兄弟心生怨念,便是同室操戈之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