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 一更 你能带我回家吗?
永康四年四月初十, 杜若永远记得那一日。
邺都的天,纯白的云,自由飞翔的鸟, 春日和煦的风, 风中弥散着花香, 她的母亲高高立在湖心楼上,发髻高挽, 披帛飞扬, 面上有慈和柔软的笑意。
她向母亲奔去,伸出手, 想去摸一摸母亲的面庞,然而不论她多么努力,却都无法企及。
明明只是咫尺的距离, 她就是触碰不到母亲的脸。好不容易碰到一点, 母亲那温柔模样,便瞬间碎成万千碎片。
“母亲!”
“母亲!”
“母亲,我疼……”她跌在草地上,呼喊一声高过一声, 可是荣昌却始终不肯应她。
后来, 她喊不动了,便索性伏在地上,想着母亲总会过来扶她的。
哪有母亲看见孩子跌到, 浑身是血, 却置之不理的。
可是, 她没有等到。
不知过了多久,唯有日光流转,一袭阴影挡住她的视线。
她抬头望去, 许是因为逆着光照,看不清来者身影,只看见一双同自己一样的杏眸,含着朝露星光。
“起来,母亲。”那个模糊的轮廓,向她伸出一双的手。
杜若不话,只看着他。
他便又继续唤着,“母亲,起来呀。”
杜若起不来,她呆呆地望着那个轮廓。
“母亲!”又是一声。
杜若终于颤抖着将自己的手伸过去,她确定了,那是她的孩子。
她的孩子,在唤她!
素白的手,终于握上那双稚嫩的手,阳光愈烈,烈极而反,便是无尽黑暗深渊。
阳光散去的时候,她见到最后的光线,仿若是刀剑的反光。
杜若不住地喘气,猛地睁开双眼。
蘅芜台。
原来是一场梦,她躺在榻上,呼吸平缓了些,面上浮起一点笑意。
“郡主!”茶茶带着哭声唤她。
她还没反应过来,便觉上手一阵疼痛,蹙眉望去,是柔兆在施针。然后余光看见自己隆起的胎腹,也不管柔兆的针扎得如何了,只兀自捧上去,摸着腹中的孩子。
她记得半个多月前,他就已经会动了。
“今日,他动了吗?”杜若问。
也不待人回她,她仰头又瞧了瞧,笑道,“他睡着了,这会没有动。”
“姑娘,把药喝了。”柔兆端来药盏,这几日每回杜若醒来,她便重复着这句话。
杜若嫌恶地望地瞥过那碗药,冷声道,“喝这个,还不如给我杯鸩酒。”
“郡主,求你把药喝了吧。这都第四日了……”茶茶跪在她床榻,“医官轮番都测过,已经没有胎动了,再让孩子留在您腹中,您的身子就要被拖垮了。”
“早些让孩子出来,您以后还会有孩子的……”
杜若摇着头,扯着锦被,往里侧缩去。
“郡主!”
茶茶哭着,却也不敢逼她,唯恐她又晕了过去。
柔兆,她晕倒不是因为无力,是急怒攻心。
孩子不行了,她自然急。可是,没有人知道,她怒什么!
那日柔兆闻声赶去时,看见荣昌已经将她抱在怀里。她被一针扎下,缓了精神,了一句话。
她,“我不心跌了一跤,孩子还好吗?”
后来便再也没有过清醒的话。
“血!”也不知是哪个侍女先唤出了声。茶茶同柔兆闻声望去,“哪里,哪……”
柔兆抬眸便望见杜若锦被下渗出细细秘密的血流,顺着床榻滴滴答答流下。
“姑娘,快把药了。”柔兆端着药盏倾身上榻,将杜若扶起,一边施针一边道,“你见红了,这样下去,会血崩的……”
“血崩”二字入耳,杜若原本无神的双眼,陡然浮起一层厉色,三年前前往临漳途中,也有过一回。
她望着那血流,莫名笑了笑,只想从柔兆怀中挣脱出去。
“郡主,求您了。”茶茶哭着按住她。
“滚出去!”杜若推开她们,“我不喝,就是死,我的孩子也是和我在一起的!”
“郡主……”
“滚——”杜若翻碗盏,汤药洒在床榻上,混着她的下身的血一起流下。
“郡……”茶茶还想出声,只觉豁然被人推开,转身才发现魏珣回来了,正站在她身后。
他还未来得及换下银袍雪甲,一副风尘仆仆,面沉如水,双目赤红。
杜若见了他,唇口微张了几下,没发出声,只有眼泪一颗一颗地落。
“是这个吗?”魏珣指着案上的药盏。
“是!”柔兆额首,“催产药,备着很多。”
“他、他长大了……”杜若望着魏珣,满目哀求,却硬是挤出一点笑意给他,“你摸一摸他……”
话没完,她便在魏珣的死死盯着的目光下,往后退去,她低着头,也不敢看他,只喃喃道,“我有好好照顾他的,你走前……走前要我喝的药,我都喝了,一口也没少喝……”
“嗯,那你现在也要听话。”魏珣上了榻,凑到她身前哄道,“把这药也喝了。”
杜若摇头,抓着他的手往自己腹摸去,“他是不是长大很多,他好好的……”
“喝了!”魏珣没等她完,便抽回了手,也不看她隆起的腹部,只重复道,“喝药!”
“不!”杜若祈求着,“我不要、不要他离开我……”
“我已经送走过一个孩子了!”她哭出声来。
魏珣猛地抖了一下,却一言未发,转身放下药盏,顺手撕裂帷帐缠上她双手。
“你、做什么?”
“魏瑾瑜!你疯了……你要做什么?”
杜若挣扎着,惶恐地望着他。
魏珣仿若未闻,待将她双手缚住,方重新端过药,抬手捏住她下颚,撬开唇口,直接将药灌进去。
“我不喝,我不要离开他……”杜若拼命挣脱他的禁锢,一碗药尽,大半洒在外头。
魏珣便又端了碗,直接自己仰头灌入口中,双手捧起她面庞,渡给她。一口又一口,杜若死命挣扎,又咳又呛,药汤撒满两人衣襟,不知咽下多少……
魏珣便又端了一碗,继续喂着……
直到一旁柔兆出声,道,“殿下,可以了。”
魏珣才松开早已不再挣扎,木偶般缩成一团的杜若。
床畔的侍女,远处的医官,个个禁声垂首,不敢喘息。
魏珣把她抱在怀里,由侍女换了被褥。
然后将她重新放回床榻,解开她双手时,魏珣以为杜若会扇他一把掌,像以往两次怒极那样。
结果杜若却异常平静,甚者还抬手摸了摸他面庞,她,“你累吗?”
魏珣摇头。
她便又问,“那你,疼吗?”
魏珣不出话,俯身吻过她额头面上磕破的伤痕血迹,吻干她缓缓落的眼泪。
然后,惊觉身下人已经薄汗层层,浑身颤栗。
“你、离我远些。”杜若攥着锦被,“我……好疼。”
“殿下,您先出去吧。”柔兆道,“孩子一会就出来了。”
魏珣没动,坐在床边握上杜若的手,他,“我们一起送他走。”
杜若睁着眼,额头鬓角的汗一滴滴滑落,无尽地疼痛从腹部传旨四肢百骸,却硬是咬着唇口,不再发出一点声音。
“姑娘,您喊出来,会好受些!”柔兆劝她。
杜若的唇口渗出血迹,却始终没声。
她想,别人喊叫是要生出一个活蹦乱跳,会哭会笑的孩子,她呢,她算什么?
她望着身畔始终攥着她手额男子,视线慢慢变得模糊,然后却莫名无比清晰地看到两幅面容。
杜广临和荣昌。
她不知道为何会看到他们,大概是觉得孩子是父母精血的延续,她今日这般痛苦,如果父母知晓,定会心疼吧?
怎会不疼?
她的孩子,又是一个没见天日的孩子,从那般高的地方滚下来,他定是吓坏了。
她自己,便是心疼的要死过去了!
没有父母,是不心疼自己孩子的。
*
杜若彻底清醒,是在五日后,她睁开双眼,便看见魏珣伏在床榻睡着了。
此刻,他已经换了身衣衫,白袍银袖,玉带青革。
杜若抬手抚了抚他露出的半边面庞,见他似要醒来,便悄然收回了手,亦收回目光。
她比魏珣先开口,好不容易攒了一点笑意却又散了。
她,“对不起!”
魏珣心口一窒,随她一般露出一点抹微笑,“傻话吗?”
杜若便垂下了头,两手缴着指尖,半晌才开口,“你,能带我回家吗?”
魏珣凑过去寻她的目光,似是不解。
“我想回临漳。”杜若补充道,声音有些发颤。
魏珣点点头,“待你出了月子,身子好些,我们便回去。”
杜若仿若得了些勇气,复又抬起头,对上魏珣目光,“把兵权交了吧。”
魏珣沉默片刻,“先不这些。”
杜若笑了笑,便也不再话。
一月过去,杜若已经可以下榻,魏珣却没有要走的准备,只按着柔兆的意思,让杜若做了双月子,后又由医官轮番诊断,确认杜若基本恢复,方才有启程之意。
他亦开始踏出蘅芜台,处理一些政务。
*
六月初,已是酷暑难挡,闷热无比。
朝堂上,亦是如此窒闷的气氛。
两个月前,大汤山边境因魏珣的前往,明面列阵操演,暗里伏兵刺杀,平地绵延二百里,纵地上下四十余里,层层设防,兵甲罗列,处处旌旗,风中作声。
魏珣则领三部策英军,并着长期驻守此地的一万西林府军,于大汤山九处关隘往来巡防。
日月之下,苍土之上,未曾现出刀戟,更不曾指向何方。然先前再次寻衅的庆、云、衮、赤、殷五国,便已经逐一示好,更派使者奉上书信,言愿割地赔偿,岁岁供奉。
只是在签订协议那日,五国主将却也不曾见到魏珣,如此等了七日未见传中的大魏统帅。一时间,魏珣身负重疾,其人难下病榻,此举不过借名震慑之重新被人所信。
五国联军顿时弃了协议,策马抽刀,举兵而来。
自然,不过半月,二十万乌合之军便被魏珣事现安排的兵甲,得七零八落。
大汤山尘土蔽日,血印黄沙。
这一战,五国铩羽而归,降书遥递。
自然,大魏胜了。
然而,重华宫清正殿中的天子,却是勃然大怒。到底大魏兵甲亦死伤两万有余,其中除却三千西林府军,剩下皆是归属天子的策英军。
明明可以兵不血刃退敌,偏信王临阵离营,贻人口实,遂引成战。
朝会上,天子问魏珣,此言可冤枉了你。
“臣确是临阵离营。但若以此引发的战争,恕臣不敢领。”魏珣面上尚是恭敬之态,只道,“他国来犯,战事在所难免。便是臣彼时不离开,条约若有不合理,一样是刀兵相见。”
“战事之根本,乃他国挑衅,如此算在臣身上……”后面的话,魏珣没有下去。
他觉得无趣,魏泷觉得无理。
章文出列,言所去四位御史,只回来一半。献身沙场,是他们的荣光。只是御史乃文职,信王让其冲锋陷阵,总是安排不当。
魏珣冷笑,“章相此刻知晓御史乃文职了,如此且先领了当日推荐不慎之罪吧。”
想了想,又道,“历练嘛,总有代价。难不成章相以为,战场之上是任意来去的,容你转个圈便镀层金身!”
章文已近天命,出仕更是二十余载,此刻被堵得竟是半点余地皆无。
朝会至此静下。
最后天子下了一道无关痛痒的旨意,章相举荐不当,信王派兵有差,各罚奉一年。
信王府书房内,魏珣将圣旨扔给蔡廷,几乎要笑出声来,“他怎么不下道罪己诏,自己听信谗言,用人不当。”
魏珣甩袖回了内院。
容一半御史回来,已是他看在山河社稷面,手下留情。
“罪己诏”三字入耳,这一干心腹都面面相觑。
李昀道,“蔡大人,殿下仿若同往常不太一样了,躁气甚重。且得劝一劝。”
“劝什么?苏愕道,“殿下有何错,三万将士破了二十万联军。到底,是陛下……”
蔡廷蹙眉拦下他。
苏愕便也叹了口气,劝还是要劝一劝的。
可是有谁能劝呢?
这些年,他们这些属臣自看得清楚,从内院到朝堂,唯有王妃的话,他们的殿下唯命是从。
可是如今,自失了那个孩子,王妃不理外事久矣。
然蔡廷却一语道破,“哪是王妃不理外事。是殿下,断了外事的滋扰,一句话也传不进蘅芜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