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 母亲 爹爹很快便回来了!
北境大汤山是大魏最北之地, 好在距离邺不算太远,约三百里路程,往返一趟亦不过三四日路程。
魏珣此去为巡防震慑, 无需刀剑拼杀, 相比从前的领兵作战, 自是安全许多。
出发的日子定在三月初一,此时杜若已经有近四个月的身孕, 身形初显, 因着医官精心调理,柔兆也常日伴在身侧, 她被养得很好,人亦丰盈了些。
甚至连孕期反应都没什么,只是有些嗜睡。魏珣亦安心许多。
临行前一晚, 魏珣同手下将领作了最会的议会, 便回来蘅芜台。才踏入寝殿,便看见杜若坐在临窗的榻上,正叠着衣物。
许是坐得久了,她挺身扶了扶腰枝, 茶茶便端了盏汤药喂她。
“今天能少喝一盏吗?”杜若蹙眉道。
“郡主——”
“本王来!”魏珣阔步走来, 从茶茶手中接过碗盏。
杜若一下便垮了脸,如同做错事的孩子,撇了撇嘴垂下眼睑。茶茶同柔兆相视一笑, 带着侍女们知趣地退了下去。
“待我明日走了, 你可还这般偷工减料?”魏珣在她身侧坐下。
“之前胎像不稳, 喝这苦药便罢了。如今他壮实得很,我能少喝一口吗?”杜若拉过魏珣的手,委屈道, “你摸摸,可又大了些。这春日的衣衫来不及新制,穿着往昔的,我都套不进去了。”
魏珣闻言,笑出声来,“便是没有身孕,你何时穿过去岁的衣裳。便是旧衣裳,你撤了玉革腰封,一点身子也瞧不出。”
“没了玉革腰封,与亵衣亵裤有何区别,我……”
“好了,喝药!”魏珣瞪了她一眼,“休以为胡搅蛮缠,便能将药混过去!”
杜若无法,只得闷声将药咽下,待漱过口,方见魏珣眼眶微红地落在那叠衣物上。
“我就查视了一番,都是茶茶带着侍女们做的。还有些止咳的丹药是柔兆调制的,比汤药方便些。”杜若笑了笑,“想着以后你再出征,我便多给你整理些。可是转念一想,你且还是不要有征伐的好。”
话到此处,声音便了下去,她拽着魏珣的袖角,眼角已经盈了泪水。
纵然魏珣这几日已经多番与她解释,十之八九不会碰刀剑,她却还是满心担忧。实在她心中总觉不安,只想着让魏珣不要前往。却又知晓,没有理由让他不去。
大汤山乃是北境防线,算是邺都门户。如此受他国滋扰,总需要还击,先前已经吃了败仗,再出兵,必得一击即成。
魏珣自然是最好的人选,他往那一站,大抵可以兵不血刃而退敌。
只是杜若一想起前世,也是怀着身孕,也是他举兵出征,然至此一别,两人便再也未见过面,心中便如擂鼓颤颤。
“我答应你,只坐镇帐中,且不外头的兵马,还有李昀和林彤带着暗卫呢。”魏珣揉了揉她发顶,“快则二十日,多则两月我便回来了。且路途不远,若真有事,稍信与我,我便即刻回来。”
杜若叹了口气,有些报赧道,“许是孕中多思。我原也不是这样的。”
话毕又抚着自己腹道,“你若真要两个月才回来,他都会动了。到时你估计赶不上他第一次胎动了。”
“祖宗,求你别了!”魏珣留恋而无奈,边边将腰间那枚香囊摘下。“再这般模样,我真真是走不了了。”
“做什么?”杜若瞧着那被解下的香囊,不悦道。
“明日起穿着戎装,不方便带,且劳夫人保管着。”魏珣将物托在手中,捧给杜若。
杜若拣过,却也不曾收下,只将它放入魏珣左襟内侧,“若怕弄脏,惹了尘埃,便藏在这儿,一刻也不许离了。”
魏珣含笑额首。
杜若亦展颜,她想,这样他时时带在身边,便是同自己一直到白首。
翌日辰时,魏珣便已起身。杜若揉着惺忪睡眼亦想‌起来送一送他,却实在困顿。魏珣将她按下,裹回被中,只轻轻拍了几下她的背脊,杜若便又睡熟了。
魏珣抚过她眉眼,俯身吻上她额头,须臾又隔着被子覆上她微微隆起的腹,温言道,“乖一点,莫欺负你娘亲。爹爹很快便回来了!”
*
魏珣走后,杜若去了趟镇国公主府,想着早已过了三个月,胎像也稳当,要将自己有孕的消息告诉母亲,如此也能纾解她失去父亲的苦楚。然却被告知荣昌去了卢鸿寺礼佛。
卢鸿寺距离邺都五十余里,柔兆等人自不会放她前往。
她望着紧闭的大门,又垂眸望着自己隆起的胎腹,心中有些失落。然转念一想,自己曾经也这样在母亲腹中,母亲定同她如今一样期待,自己孩子的到来,心中便又觉得欢喜了些。
魏珣每隔五日便同她传一回信,他向她报平安,她与他着腹中孩子的变化,日子过得倒也不算太难熬。
只是杜若总觉得,日子平静得有些古怪,却又一时琢磨不透。
转眼已是三月中旬,三月十九这日,是她十九岁的生辰。
茶茶将她扶在妆台前,扮了半天,却也未合她心意。原因无二,三哥送她的口脂被柔兆禁了,言其蜂蜡对胎儿不好。
寻常口脂她又瞧不上,便只得干燥着唇瓣。
她在镜中细瞧了半日,方道,“我这唇色不上口脂,真是貌若无盐。”
转身又细瞧了茶茶和柔兆,便愈发郁闷,如何自己这唇色会这般无色灰白。
“梁人倒都是这个唇色。”柔兆道。
谁不是呢!
杜若挑了挑眉,捡了方还算顺眼的口脂用上。
要是不出府,她便也不着妆了,偏一大早宫里便来传话,太后邀她用午膳。
如今春江水暖,草长莺飞,她自没有推却的。只是心中却有些落寞,今岁生辰,他不在身边。
然又一想,细算来,从前世到今生,他还未给自己庆过生,大抵也不晓得自己生辰几何。
踏入颐庆殿,杜若便见宫人往来忙碌,殿中装饰一新,似有喜事要庆祝。太后更是立在殿门前遥首望着什么。
见她过来,远远便由人扶着赶了来。
待到身前,杜若才要行礼,亦被太后一把扶住。太后又惊又喜,只将杜若看了又看,双眼直盯着她肚子,谓左右言,“真的,是真的,瑾瑜不曾糊弄哀家。”
杜若反应过来,道,“可是殿下给了母后信?”
“你们也瞒得太紧了些,这般喜事如何不早!”太后牵着杜若的手缓步踏入殿中,“这都显身子了,才肯。”
杜若含笑道,“原是想第一时间告知母后的,可是先前胎像一直不稳,便不敢言。如今大好了。”
杜若话虽这般着,心中却有些恼怒,明明好等他回来,一起告诉太后的,如今也不知是个什么意思。
正想着,方听太后声音又想起,“瑾瑜来信,今日是你生辰,他实在抽不开身返回,怕你一人寂寞,且让哀家给你过个生辰。”
杜若闻言,猛地抬头,慢慢便红了眼,盈了泪。
复又抚着自己腹,心道,“明年,且让你同你爹爹一起给娘亲过生辰。”
席至一半,谢蕴也来了。
二人已经许久未见,一时话便也多了起来。只是杜若隐隐便觉得不对,初时谢蕴见她自是真得开怀,然待发现她有孕后,神色便恍惚起来。
好些话欲言又止。
她便寻了个由头,只言要同皇后讨经验去,辞了太后,与谢蕴同行。
甬道上,二人并肩走着,皆是聪慧通透的女子。谢蕴便也不再绕圈,只将魏泷与魏珣近来种种不和皆同杜若了,甚至连着昔年谢讼案、凌澜诸事。
谢蕴道,“原见你有孕在身……”
“不,幸得你此刻与我了。”杜若拦下她的话,“他们是兄弟,更是君臣,不该有嫌隙。”
“且容我想一想,到底该怎么办?”
*
从皇宫回信王府的路上,杜若便已经理清了前后因果。
魏泷生出此等猜忌之心,生母被杀,皇子被害,自然是直接原因。然不仅仅于此,实乃魏珣权利太大了,功高盖主,已经夺去了魏泷的光芒。
一个君主,如何能忍受活在他人阴影下?
而当日,自己为断黎阳后路,派暗子营拦截她送回邺都的书信,那日紫英殿算计黎阳时,不得已已将暗子营暴露。为诛黎阳之心,从谢蕴处讨来那个孩子控于手中。后司鼓指挥西林府军渡江横兵燕国。此桩桩件件皆出自己之手,且皆摆在了明面上,作为魏珣王妃,他无异于如虎添翼。
魏泷如何不忌惮!
在他眼里,若是认准了父母与他有生杀之仇,那么魏珣自是隐瞒之罪,对他不忠。而自己掌着暗子营,又通谋略,那么魏珣不交兵权,便是司马昭之心,对他亦是不忠。
为证其忠,最好的办法便是交出权利,以安其心。可是,魏泷已经这般猜忌,交出去,会不会是另一番风险?
这样想着,杜若顿觉背后生出一层寒意。
交权,是魏珣一人一府之风险。
不交,是天下、是苍生的风险。
她坐在马车内,蓦然攥紧了衣袖,额上渗出细密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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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有了这心思,她精神便有些萎靡,心情也不甚舒畅,人亦消瘦了些。纵然心中知晓,此刻需定下神来,孕育孩子。然一想到此间种种,尤其是如今又有了孩子,她即便存着理智,却也忍不住心慌。
如此熬了二十多日,四月初十,荣昌礼佛结束,回了镇国公主府。
杜若听闻这个消息,眼神陡然明亮起来。母亲回来了,她算有了主心骨。这样的事,魏珣不在,母亲便是她唯一可以商量的人。
许是因方礼佛归来,杜若又有了身孕,荣昌心静了些,对杜若亦温和许多。
湖心楼上,荣昌看着杜若踩着楼梯缓步上来,五个月的身子到底有所不便,她递了个眼神给慕姑姑。
慕姑姑额首,躬身至杜若身畔,抬手道,“王妃。”
杜若看着她摆在自己一侧的手腕,心中亦欢喜,只抬手扶上,“谢姑姑。”
“王妃慢些!”慕姑姑和茶茶一左一右扶着她,柔兆亦随在身后。
杜若心中急切,退了侍者,剩得自己与荣昌两人。
“何事急成这般?”荣昌虽还是一贯的冷言,话却多了些,“你如今有了身子,万事莫急。且顾着自己。”
杜若点点头,深吸了口气,方将诸事一一道来。
话至最后,到底还是不安,只道,“母亲,若瑾瑜交出兵权,可能消了陛下猜忌之心。”
荣昌原本平静了大半的心,在杜若的话语里再掀起波澜。御座之上的人,到底还是起了这样的念头。
谢颂宁对君不忠,自己奉皇命杀她,并没有什么错。
错在哪呢?
杜广临毒杀皇子?魏珣功盖震主?
可是,杜广临已经死了,亦算伏诛。
荣昌便问,“你欲如何?”
“殿下他不愿交出兵权,我想着不若我先交出暗子营,安了陛下之心,存了时间再慢慢劝殿下。”杜若咬着唇口道,“母亲,您觉得这法子成吗?”
“瑾瑜不愿交出兵权?”荣昌有些诧异,这个侄子是她看着长大的,并不是贪慕权利之人,更不爱生杀血腥,按理不该执着握着那一半虎符。
“他可为何不愿意?”
杜若摇头,“殿下只过两年再还不迟。”
“过两年……”荣昌喃喃道,抬首方见杜若今日只着了淡妆,唇上更是不曾上口脂,无血色的一片,让整个人看起来更加无力而憔悴。
蓦然的,荣昌止住了话语,抬手触上杜若面颊。
“母亲……”杜若唤道。
荣昌却没有理会她,只慢慢滑向她灰白的唇瓣,轻轻抚摸着。
杜若往后让了让,“母亲,你怎么了?”
魏珣为何不愿交出兵权?荣昌突然便反应了过来。
他要留着那一半的兵权护着她,只要她在一日,他便绝不可能交出兵权。不交出兵权,早晚天家兄弟间,便是同室操戈。
荣昌不曾收回手,目光越过杜若,望向她来时的那道楼梯,转瞬又望向她已经高耸的胎腹。
“母亲!”杜若又唤了一遍,“您可是想到什么法子了?您,要女儿怎样,都可以。”
荣昌回过神来,放下手,起身道,“我也无法,且待瑾瑜归来,再议吧。今日我累了,你先回去。”
“母亲!”杜若亦随她起身。
“还有何事?”荣昌不想见她,尤其是她无色的唇口。
“女儿想问,若瑾瑜交出兵权,母亲觉得陛下会容我们安生吗?”
荣昌转过身,望着杜若,“天子若不容,你待如何?”
“我……”杜若见荣昌走向自己,不由往后退去。
“,你待如何!”荣昌扶住杜若,目光到底还是流连在她的唇瓣上。
“我不知道,我只是担心瑾瑜。”杜若垂首看着自己的胎腹,须臾抬起头来,“我不想孩子的父亲有事,我只想一家人平平安安。”
“但是,我不许任何人伤他!若天子不容……”杜若慢慢望向荣昌,只死死咬着唇口。
荣昌亦看着她,面前这张如同南境水墨山水里拓下的脸,并无自己端丽明艳的样子,杜广临为谁铺路毒杀皇子,魏瑾瑜又是为谁死握兵权不肯放手。
今日杜氏之式微,来日天下之大乱,归根结底便是因为前眼这女子。
女子,如何能掀得起如此风浪?
荣昌只觉头脑中两个声音两回交错,一时心绪迷离。
“母亲!”杜若唤她。
荣昌便又看见她张合的唇口。
女子,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母……”
杜若没有来得及唤出第二个字,便觉一双手将她推去,她身下一倾,整个人天旋地转,从楼梯层层滚下,直到底楼平地上。
春风拂过,绿草茵茵,她看见天空湛蓝,群鸟高飞。
她想,今天明明是个好日子啊!她等了这么久,母亲才回来。
母亲。
意识模糊前,她还是喊完整了这两个字。
只是,她的孩子,还能再唤她一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