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 风起 天子难低头,总得有人示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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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魏珣天潢贵胄, 正妻生子,自是传回京畿。入宗室,上玉牒。

    颐庆宫中的太后喜极而泣, 虽是个女孩, 但是先开花后结果, 但凡杜若还能生养,她便存着希望。

    彼时, 魏泷、谢蕴皆在, 只笑道,“母后可算是圆了心愿, 只是瑾瑜已多年不回邺都。朕也有些想他了。”

    “哀家这是双喜临门!”太后拍着谢蕴的手,脸上满是笑意,“皇后才了身孕, 瑾瑜便送来了这信。哀家高兴!”

    谢蕴便有些报赧, 只垂眼笑着。

    年少为谢颂安所困,不敢诞育子嗣,暗里喝了那般多的虎狼之药。如今调理了数年,不想还能怀上第二个, 她自是欢愉, 只是心中却有些隐约的担忧。

    而魏泷,对她这一胎尤为珍重。

    原因无二,他膝下虽有三子, 却全是公主。若这一胎是男儿, 又是中宫所出, 他便可安心不少。

    “后年三月三便是母后整五十的千秋节,瑾瑜定会回来的。”魏泷道。

    太后已至天命之年,膝下便只有魏珣这么一个亲子, 自是想念。

    然魏珣行军多年,不在身侧久矣,她亦渐渐习惯,与其是思念,不如更多的是担忧。

    那年中秋,杜若在她宫中被断去一条手筋,虽言是自己不慎之故。可她如何看不明白,到底是何人下的手。而她身在深宫三十余年,又如何不明白面前人因何要下手。

    左右是帝王存了猜忌,削杜氏而断其臂膀。魏珣走时,都不曾与天子辞行,可见其怒之盛。

    她一边希望魏珣能回来,兄弟两坐下谈谈解了心结,又怕贸然回来会被……

    如此思虑中,只笑道,“陛下仁孝,哀家心领了。且不铺张,折了现银充作军饷,送于大汤山去。为将士们添衣增粮,亦算同庆。陛下觉得如何?”

    “便遵母后之意,朕替万千将士谢母后恩德!”魏泷笑笑,看着时辰起身告退,谢蕴亦随之离开。

    太后便松下一口气,就着郑嬷嬷送来的茶水喝了一口,探了探身子道,“你瞧着,陛下可有生气的样子?”

    “不曾。”郑嬷嬷循着身影回道,“许是太后多心了,陛下对您一向恭谨。”

    太后望着殿外,自是已经看不到身影,似想起些什么,只道,“这信送了宫里,太尉府可曾知晓?就这么个幺女,常年随军在边关,大长公主定是想念!”

    郑嬷嬷便有些不敢搭腔,只又给太后添了些茶水。

    “如何不话?”太后觉出异样,“可有听到什么话头了?你们这些老货,人精似的在宫里头,可别什么也没听见。”

    郑嬷嬷便挥手撤下了侍女,方凑近道,“听御前的人漏出的口风,前几日大长公主进宫,不知为何又同陛下吵了起来,昨个早朝,陛下更是直接将杜家二位将军派去了大汤山。”

    “可是杜家大郎和二郎?”太后蹙着眉,“他们本不就在北境一带吗?”

    郑嬷嬷无声摇头,再详细她便也不得知了。

    魏泷和谢蕴从太液湖一路走去,深秋已有凉意,然临湖两岸枫叶如火,倒也给人一股暖意。

    谢蕴瞧着魏泷神色如常,并无异样,便笑道,“母后不办千秋节,便宜的便是臣妾。臣妾得了空,且好好给母后置份……”

    她的话没有完,便发觉魏泷变了脸色。

    “你当母后为了什么不办千秋节?”魏泷也不看谢蕴,只继续走着,“给大汤山将士添饷——”

    魏泷冷笑一声,谢蕴正要开口,便见內侍来禀,言大长公主求见陛下。

    魏泷想都没想,便回绝了。

    “陛下——”

    “你少占杜氏的人事。”魏泷话音落下,竟是抬步先走了。

    谢蕴顿在原地,一时没有回过神来。

    也不过走出两步,魏泷便回到她身边,重新温和了声色,“天凉了,你如今受不得风寒。更不许操心。”

    谢蕴便噙着一抹温婉的笑,点了点头。

    回了玉华宫,她独自倚靠在软塌上,觉得腹中有些坠疼。这个孩子怀的并不是时候,上月知晓有孕起,她便起了不想要的心思。因为,按着日子算,当是她在给魏泷侍疾期间怀上的。彼时宫中疫病,连着魏泷也患上了,她陪伴始终,自己到底没躲过。

    两人差不多痊愈的时候,许是已经许久不曾这般赤诚相依,同病相连,便忍不住动了情思。

    如今三个半月了,按理已经稳妥,但近日来却时不时发寒绞痛。

    太医给她诊脉,又言其是根底薄弱之故,让她静养。

    她也未曾多言,若无今日魏泷那声冷笑,她大抵还能静养两天,少操些心。

    这样想着,她便持笔书信,天子难低头,总得有人示弱。

    日子不经数,转眼冬雪已降。

    谢珣接了信,终于松下一口气,纵然临漳城中的统帅依旧不肯交出兵权,但当年先帝亲赐的辅政之权,已同意归还。

    她捧着信,看着上头的字迹,心中欢喜之余,不免生出几分愧意和疼惜。

    那个女子,定也同自己一般,瞒着夫君通信。

    故而,只寥寥数字,“前事已定,后观其效。尔妹阿蘅敬。”

    细观其字迹虽娟秀却略显潦草,可见写时心中急切,并不安心。

    笔势流畅却劲道不足,定是冬日手疾复发,连着浑身亦不自在,失了力气。

    也不知她是花了多少功夫,同自己来回传了三趟信,如何迂回婉转地劝下了信王殿下。

    谢蕴瞧着信,如同那女子便在眼前,同自己闲话品茶。她看了看旁边的炭盆,这信自然需毁去的,只是此事毕,一时也不会再这般往来通信,心中便有些不舍。

    谢蕴这般想着,伸手安抚腹中动的频繁的孩子,亦不知能否撑足七月,将他娩下。

    谢蕴原不是太想要这个孩子,一来总觉怀得不是时候,二来天家情意冷漠。她活得太清醒,亦觉投生帝王家,大抵是来世间遭罪的。

    曾有一刻,她期许来生,能够天高地阔,做一只鹰,或一头鹿,哪怕是一花一树叶,只要得自由,得自在,皆算圆满。

    这样的人生,她曾在一个男子的身上见过。然,他到底为了家族入仕,囿于官场政治。

    而她遇见魏泷,终究想求个万一,十数年夫妻相伴,总也觉出一点温暖。无人之巅,冰冷寂寞,即是他想要的,她亦不妨拼一拼。

    谢蕴忍过一阵胎动带来的疼痛,眉眼间有些憔悴,然看着手中书信,眸中便聚起微光。

    魏泷正是在这个时候进来的,他免了通传,故而几乎至身前,谢蕴方才反应过来,只匆忙将信拢在袖中,欲要起身行礼。

    他将谢蕴按在榻上,勉励舒展的眉宇间依旧难掩郁色。

    “陛下何事不快?”谢蕴靠在榻上,挥手谴退侍婢女。

    “到底还是让你看出来了。”魏泷抚了抚她胎腹,“左右是前朝的事,你不必操心。”

    “陛下、其实不必太过心急。”谢蕴默了片刻,还是忍不住开口,“不若将杜家二位将军调回北境城中,大长公主心忧儿子,也是有的。”

    魏泷端着安胎药,持勺搅着,并不话。

    谢蕴便笑了笑,凑上前去。魏泷眉间松开些,亦笑了笑,将药喂给她。

    用了两勺,谢蕴笑意更深些,又道,“都是一家子骨肉,大长公主更是过了天命之年,又是未亡人,难免护子心切。况且陛下与二位将军自同府读书,情分也是不一样的。且不这些,大汤山一线天亦算天鉴所在,那处天气多变,常有山石滑。即便是守军,为避随时落下的山石,亦不过往来巡查,哪有直接驻守的?”

    “阿蕴!”魏泷搁下药盏,话中透着不耐,片刻方缓了声色道,“朕未曾想让他们长期驻守。”

    谢蕴望着魏泷,遂而反应过来,不禁震惊道,“陛下,您这样,只会将人心推得更远。”

    “有些人的心,不要也罢,朕拿回权便可。或者交了权,朕便识了她的心。”

    “可是大长公主至今未把京畿城防的三成禁卫军交出来,是吗?”谢蕴撑着腰身,忍过腹中不适,“大长公主手中的禁卫军,是数十年前她守皇城所得。若无她当年死守邺都,也未必有今日之大魏。再者……”

    “再者、大长公主毕竟年高,陛下何必急于一时。”

    魏泷叹了口气,端回药盏,边喂边道,“原本朕与瑾瑜同大长公主的关系是一样的,然多了个信王妃,瑾瑜便比朕亲厚了一层。”

    “白了,不过三成城防兵力。朕真正在乎的也不在于此。”

    谢蕴停下嘴边的汤药,不可置信地望着他,良久方道,“所以,即便是当年信王妃的一条手臂,君山上的一片暗子营,也未曾让陛下心安,是吗?”

    魏泷闻言,眉间陡然浮上怒气,只将碗盏搁在一旁。

    起身道,“朕如何心安?且看这五年来,多少朝贺请安,他从未递进过清正殿。而他头一回给朕上书,亦是为了暗子营。暗子营是掌在朕的手中,如何使用竟还要受他管制。去岁更是猖狂,不递卷宗于朝中便直接调遣南北军队。调兵便也罢了,三万西林府军,横在一线天是什么意思?破开一线天三百里便是邺都皇城!你让朕怎么想?”

    “还有他得了子嗣,皇室为证血统清白,向来头三日便需报宗理堂,上玉碟。他呢,堪堪等孩子满周岁方传入邺都。他将宗室放在眼里了吗?”

    “陛下……”谢蕴亦下榻,欲要劝阻。

    “你别再为他们话。”魏泷怒道,“不仅是你,母后、当然那是他的生母,自然比朕亲厚。你知道她为何不愿举办千秋宴吗,不过是疑心朕罢了,疑心朕办的不是千秋宴,而是鸿门宴!”

    “难道,陛下没作此念吗?”谢蕴默了片刻,终于出声。

    “放肆!”魏泷喝道,“朕还未曾想过同室操戈,朕只是想皇权一统,有何错?”

    “你、你们却处处阻挡!”他转身锢上谢蕴双肩,双眸赤红,“尤其是你,阿蕴,你是朕的妻子,是大魏的皇后,你必须同朕站在一起!你从来都是同朕站在一起的,到底几时起的,你要处处护着他们?”

    谢蕴尤觉腹中阵阵绞痛,却依旧秉正开口,“臣妾自始至终都与陛下站在一起,臣妾护的是陛下,忠言逆耳。朝堂之上,陛下亲拔的那些人,凌中胥,章文,乃至谢氏的族人……他们的话好听,但是又多少是哄着陛下您的!”

    “谢氏的族人?”魏泷望着谢蕴,眼中闪过失望,“朕是为了‌谁,提拔的谢氏族人?此间谁姓谢?”

    “陛下当真是因为臣妾吗?若是为了臣妾,那么臣妾告诉您,臣妾一点也不需要。臣妾于天地间,无需是何族人,只需堂堂正正为人便无愧天地!”

    “好!好!皇后从来清高,原是朕自作多情。”魏泷一把拉过谢蕴,两人咫尺的距离,魏泷咬牙道,“是朕需要他们。可是朕为何需要他们,因为他们听话好控制。朕有兄弟、有亲族,可是朕控制不了,朕不仅控制不了,还要担心他们连成一气……”

    “当年,朕就是太仁慈,只挑断她一根手筋。朕合该杀了她,断了杜氏和信王府的联系!”魏泷松开谢蕴,拂袖离去。

    “陛下!”

    “珈玥!”谢蕴追去,不慎撞在案几,她亦未在意,只匆匆出殿,拦下魏泷,喘着气道,“您不能动信王妃!”

    “你还要护着她!”

    “她活着,才能压住信王殿下。她是杜氏嫡女,一旦死去,大长公主亦不会罢休的。如此,信王府和杜氏方算真正同仇敌忾。我是为了你啊,珈玥!”

    “你多虑了!有些事,朕还看得明白,她的命于魏瑾瑜大抵还有几分珍贵。至于姑母——”魏泷冷哼一声,“儿子当前,她难以顾上这个女儿。从,姑母便对她不甚爱惜!责罚禁闭是常有的事!且看她产子一年,都不送信回来,你便知道他们母女情分有多薄。”

    “所以,她死了不足挂齿,活着却是杜氏的荣光。”魏泷怒气尤盛,一把推开谢蕴。

    谢蕴站立不及,只匆忙扶上廊住,袖中信件便随势飘出,不偏不倚落在两人中间。她腹中痛意更甚,自弯不下身去拣。

    信中没多少字,然“尔妹阿蘅”四字,赫然再测。

    魏泷捡起来,声色平静,“这就是你百般维护她的缘故。纵是你们一见如故,你可分得清亲疏有别?可知你的夫君同她的夫君已到何种地步?”

    “不是这样的,珈玥……”

    “是怎样?难不成皇后觉得朕不够英明理想,让你失望了,你要择他人为君,立个从龙之功?”

    “不是的珈玥。”谢蕴撑着身子靠近他,似安抚,又似祈求,“我只是让信王殿下归还了辅政之权,过两日,他定会上书您的。”

    “我们,慢慢来好不好。权利外放,收拢哪是一朝一夕的事。”

    谢蕴将将把话完,人便晕了过去。

    她一直不太想要这个孩子,然这一刻躺在床榻上,被人唤着,救着,她便突然滋生了一点要留下他的渴望。

    她的目光望着外头那袭僵立身影,抬手摸上自己的腹部,不管能不能生下来,她都觉得抱歉。

    因为她此刻要他,也不过是想安慰帝王的心。

    孩子在此刻活不成,他定会迁怒。

    渐露,雪停初阳,原该是未来储君的孩子,没有见到日光。

    谢蕴望着外头的人,亦想起千里之外的那个女子,蓦然便笑一笑。

    她想,她已经尽力了。

    而临漳之地,依旧雪飘。

    夜色昏沉,琅华殿中如今已不再烛火通明。因为自有了孩子后,杜若亲自喂养,昼夜带在身边,为了孩子身体发育,晚间便不再点着烛火。

    初时的一段时间,她抖过几回。魏珣便匆忙起身点灯,她却将他拉住,只缩在床上咬着唇口道,“你抱抱我,抱紧些,缓一缓我便好了。”

    如此两个多月,慢慢地倒也开始睡安稳了。

    起先,七七睡在两人中间。杜若,这样一边是爹爹,一边是年娘亲,七七便不怕了。

    没多久,七七睡在了最里头,杜若睡在中间。魏珣,这样一边是夫君,一边是孩子,你就踏实了。

    七七满了一周岁,这床便容不下她了。

    尤其入了秋后,不管杜若如何商量,软磨硬泡,魏珣皆不理她。坚持把七七送去了自己的寝殿,由乳母照看。

    实在杜若的手疾又犯了。

    许是近一年的照顾孩子,今岁她疼得愈发厉害。入秋至今五个多月,她每隔三两日便发作一次,夜中尤为频繁。

    每每疼起,总是逼出一身汗。她已经控制不住自己,几乎每次都被魏珣按在怀里,甚至有时都会咬上他肩膀,以作发泄。

    痛急的时候,她便求他,“将剩下的半条筋脉一起震碎吧。”

    缓过劲,她又安慰他,“你别生气,等春天便好了。”

    大汤山上的三万西林府军,有瞬间闪现在魏珣脑海中。却也不过一瞬,便被他压了下去。

    魏珣告诉自己,那是用来抵御外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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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同年十二月,信王魏珣交还辅政之权。

    无论往前数几朝,随着帝王的成长,从来辅政之臣与皇权的矛盾总是日渐加剧。后果不是辅政的臣子废掉君主,进阶称帝,便是君主拿下权臣,彻底亲政。

    然大魏的这对兄弟君臣,却似乎是个意外。心平气和、兵不血刃进行了权力的交接。之后,信王还是信王,执大魏兵甲,守临漳要塞。而邺都城内的天子一如往常,批阅政务,处理朝政。

    这样的过度,自然得让人惊讶。

    其中,最恼怒切齿的当数梁国的明镜公主。

    她好不容易在这数年里,根据暗子带回的消息,勉强拼出一点大魏内部的面貌,想着借他们兄弟不和之时,怂恿靠近大汤山处的五国,通一线天天堑,孤注一掷破了大魏国都。以此功劳得梁国宗亲支持,从而上位。实乃梁国国中权贵各派分流,除非持昔年君主金印方得一统,然金印流失久矣,她才出此下策。却不想魏国的这对天家兄弟竟又和睦起来。一时间,她虽不甘心多年经营,却也只得稍稍收敛,然到底不曾彻底放弃,只作观望状。

    而魏珣之所以愿意交出辅政之权,除却杜若的劝,原还有一层缘故,便是在此。去岁派出千机阁调查,亦是查出了这么一个结果。

    明镜,欲攻邺都。

    如此,他方才没再因着心中郁气而挑节选日,在得到消息的当日便直接呈卷宗,交印章。甚至还附信承禀,言明镜一事,让天子加防大汤山。

    原本边防巩固,魏珣也无须事事问过魏泷。然有去岁调遣南境兵甲惹他不快在前,尤其又想到杜若百般劝交还辅政之权,那段时间里,她唯恐自己知晓生气,殚精竭虑心翼翼地与深宫之中的皇后通信,旁敲侧击地劝解,虽后来他亦知晓了争相,却也只是气她一人担下此事,不与他言明。

    而更多的则是心疼她的苦心,她实在太渴望平静了。

    故而魏珣不欲与魏泷再起冲突,且先同他了一番边防巩固之事,想着得他同意再掉西林府军过去。

    自然,清正殿内,天子收了印章。

    却到底轻哼冷笑,梁国毗邻临漳,然距离大汤山两千多里,明镜舍近求远岂不荒唐?

    心中这般想着,又念及三万西林府军横在大汤山处,便索性直接谴了等数的英策军前往。如此,大汤山处统共有六万策英军,三万西林府军。

    魏珣知晓此事后,亦未再多言。

    而荣昌念及两个儿子尚驻守一线天,几经思索,直到六月阵雨滚滚,一线天山石滑坡数次,杜直谅与杜怀谷所带兵甲因天灾折了近三成,二人也几次受伤。她方未再坚持,交出了城防京畿的三成兵力,换得儿子退出一线天,留守北境城中。

    如此 ,日子又平静了一年。

    *

    永康十一年,临漳,翠福原。

    “娘亲——”草地上,七七拖着一只蝴蝶纸鸢跑过了,一把抱住杜若的双腿,奶声奶气地问道,“娘亲,七七方才放得好不好?”

    已经三岁的孩子,正是话多的时候,七七尤其如此,不仅话多,得还流利。杜若未来得及回应,她便炮珠子似的吐出话来。

    “七七放得最高,最厉害,是不是?”

    “起飞那会可是林侍卫帮你的,后头还是茶茶姑姑给你扶的手!”杜若俯下身来,坐在薄毯上,给她擦去一头汗,还未擦净,便见她一张红扑扑的笑脸已经垮下来。

    “但是,七七放了许久,不让它落下,七七的确厉害。”杜若亲了亲她。

    七七便别过脸去,气鼓鼓立在一处。

    “行,你最厉害。”杜若无奈地瞧着她,眉眼里七八分都随了‌魏珣,只是性子实在不知随了谁,年纪便已十分争强好胜,凡是要得个“最”。

    “可惜这纸鸢不是最好,七七能放得更高!”

    杜若便有些傻眼,这孩子除了“最”,今日竟连着“更”也能吐出来了。

    一时心头欢喜,只伸开手臂将她揽到怀中搓揉。

    七七便如同扭糖般沾在杜若身上,“娘亲,你怎么总是一只手抱我?”

    杜若心中“咯噔”了一下,七七还未断奶的时候,皆是她自己哺育。她自然无法一只手长久地抱着,魏珣便时时给她托着孩子。那时,她也难过,想来终其一生,她都无法双手怀抱女儿。同时又焦虑着,等孩子大了,不知是否会为此嫌弃她。

    “娘亲的手,受了伤,不能动,抱不了七七。”杜若看着她,缓缓道。

    “疼吗,娘亲?”七七便看着那只左手,也不等杜若反应,上去“呼呼”吹了两下,“不疼了!”

    杜若垂着眼睑笑了笑,“只是娘亲还是抱不了七七。”

    “七七抱娘亲。”孩子张开两只手,搂上杜若脖子,嘴吧嗒吧嗒地亲着她。

    “痒!”

    杜若缩了一下脖子,侧头亦亲上去,原本搂着七七的手,直挠她咯吱窝。

    “七七也痒,我要告诉爹爹……”

    草地上,茂密的树荫下,母女二人欢笑闹着……

    当是连杜若自己都不曾发现,如今的她整个人都鲜活起来,浑身隐隐散发着朝气与生机,连着发间银丝都仿若停止了生长。

    慰她曾经几多不幸,将时光停在她身上,作稍许温柔。

    “告诉爹爹什么?”魏珣摇着扇子,一路行来,俯身一手将七七从杜若身上扒开,一手扶起杜若。

    “娘亲咯吱我,欺负我,我……”七七蹭在魏珣怀里,突然便转了话头,嘟着嘴道,“告诉爹爹,娘亲欺负我,能有什么用!”

    “怎么没用,你娘亲犯错,大可让你爹爹受罚。”身后一个声音传来。

    “舅父!”七七转过身去,如同泥猴子般,奔到杜有恪身上。

    杜有恪双手快于意识,一俯身便已经抄向她腋窝,将她举了起来。

    “舅父,七七正想您,您便来啦。”

    “马上就是你的生辰,舅父自然来了。”杜有恪揉了揉她发顶,与她额间相触,“走,舅父带你骑马去……”

    走了两步,又回头道,“莫给我们备晚膳,我们去吃“三合斋”。”

    杜若有一刻愣神,她仿若看见时候,杜有恪抱她的样子。他也总爱她揉他发顶,带她偷偷出去吃好吃的。

    自永康四年来了临漳,至今已经七年,她都再未回邺都。再见到杜有恪,还是三年前的的秋天。

    那时她刚生下七七不过两月,身子尤虚,被魏珣关在琅华殿静养。

    午后日光正暖,她靠在临窗的榻上阅一侧书卷,抬头便望见殿外长廊里,男子山眉海目,正静静望着自己。

    两人相顾无言。

    最后,他喊了声“阿蘅”,她便笑着喊了声“三哥”。

    此后,杜有恪便将每年的休沐攒到了一处,一年有四十余日,七月初入临漳,过了中秋方回北境任上。

    只是,他很少再与杜若独处,更多的时间都是带着七七玩。教她牙牙学语,教她诗书礼乐,教她骑马射箭……

    杜若望着两人远去,眼睛突然便胀疼的厉害。

    魏珣自是看得明白,也没有话,只扶过她返回王宫。

    “今年,三哥三十又二了。”杜若攥着魏珣的手,语带哽咽。

    “他是你兄长,多一个人爱你,爱七七,我很高兴。”

    待过了七七的生辰,转眼便是八月十五,阖家团圆的日子。

    只是,这一年中秋杜有恪没在临漳过,因为荣昌病了。许是多年的忧思愤恨,许是前一年的殚精竭虑,反正病的很重。

    这样的消息,自然传不到杜若耳中,杜有恪和魏珣一个字也不会漏给她。

    除非荣昌要见她,除非她愿意见荣昌。

    杜有恪是八月初三走的,走的时候,七七趴在他肩头,哭个不停,口中咿咿呀呀不尽的话,口水更是洒了他一衣襟。

    因为带着哭声,好半天,一行人才听清她的话,“舅父少陪了七七十三天。”

    众人且笑且惊,这孩子头脑竟这般清晰。

    杜有恪踩镫上马,蓦然的杜若拉住了僵绳。

    “怎么,你比你女儿还黏人?”杜有恪笑道。

    “如果、如果需要我……”杜若隐约感觉些什么,却不知如何开口,“三哥传我信,我便来。”

    杜有恪望着她,他的妹妹,今年二十六岁,为人妻为人母,算是已经长大,却也提前苍老。

    双眼视物不清,白发杂在青丝里。

    至今大半的人生,命运苛责她,残忍而荒凉,她却始终留着仁爱之心。

    他忍着泪意望向远方天际,待深吸了口气,方才重新回过头,“和瑾瑜好好的。”

    杜若点点头,攒出个明丽的笑靥,“三哥明年早些来。”

    直到再不见人影,魏珣一手抱着已经哭累睡过去的女儿,一手牵着杜若,往回走。

    夕阳下,是一幅圆满的画。

    只是残阳似血,渡在人身上,有些酷烈、亦有些不真实。

    荣昌自交出权柄,便解散了镇国公主府,搬回太尉府邸。镇国公主府合门那日,她未搬走太多东西,唯两样物件,随身紧带。

    一枚金印,一件针角不算太好的衣衫。

    她躺在病榻上,犹豫着是将这两样东西带去地下,还是交给杜有恪,让他物归原主。这样来回思虑着,不想两个多月过去,医官将她治的不错,身子竟还渐渐恢复了。

    这日,杜有恪床边侍奉她用药。

    她先是叹了口气,言极杜有恪已过而立之年。

    “母亲子孙已绕膝,便容孩儿自私些。”杜有恪喂着药,“孩儿这般、觉得很好。”

    荣昌便不再话,过了许久才道了句,“孩子……好吗?”

    “都很好!”杜有恪初时愣了愣,反应过来便笑的温暖开怀。

    十月金秋,丹桂飘香。

    然紫英殿中,却几多肃杀。

    天子将原本南境线上拨去的两万兵甲连着常戍那处的一万西林府军皆退回原部,只添了等数的策英军镇守。

    至此,大汤山九部,便无一个西林府军。

    魏珣在紫英殿得此军报,当即便将握于手中的茶盏捏了个粉碎。

    西林府军由他特训,熟知一线天关隘,知晓如何在该处列兵排阵,亦知晓该如何在作战时巧渡一线天,减少伤亡。如此撤出,若真遇战事,再多的英策军也不过徒增伤亡罢了。

    遂而,传八百里加急令,命西林府军原地待命,不许撤退。

    而魏珣,则再度上呈卷宗秉承详情。

    只是卷宗写好后,他阅来许久,心中却愈见明了,即便退了这些年,他与魏泷之间,从兄弟之情退到君臣之谊。

    如今,这君臣之谊怕也是寥寥无几了。

    然,若连君臣都做不了……魏珣压住心中所想。

    天下当是天下人的天下。一旦乱,便是天下乱。

    只要不碰阿蘅,他想他诸事皆能忍。

    是夜,已是戌时三刻,杜若在榻上哄了会七七,便唤来乳母将她抱下。

    “爹爹——”七七粘在杜若身上,聋拉着一张笑脸,“娘亲,我们去寻爹爹嘛……”

    “你爹爹近来忙着呢,七七先睡觉,好不好?”杜若往殿门望去,也未见到人影,只得单手将她揽来怀里,又轻拍了会。

    “娘亲、爹爹……”又过了一刻钟,七七方才熄了声响,歪着脑袋软绵绵趴在杜若肩头。

    “王妃,郡主睡着了。”乳母伸手抱去。

    “慢些。”杜若又给孩子搭了袭薄毯,已是十月深秋,到底还是冷的,杜若瞧着自己酸胀的左肩,喘出一口气,“一会七七若哭了,要寻他父王,且一定过来唤我们。”

    “是。”

    杜若目送孩子离去,转身去厨房拣了备好的膳食,送往书房。

    入院时,杜若在门边多站了会。

    魏珣今年三十又一了,数年前因着自己的话,脱了玄衣墨衫,终日皆是雪衫月袍,白衣广袖,更是弃了长剑铠甲,换了折扇轻摇。

    便如此刻,他坐在窗前,一手执书,一手以扇柄敲击着案几,似是在思索着什么。这般看去,只觉岁月温柔,衬得他愈发清贵温润,周身隐隐散出笔墨书香。

    杜若有一刻的错觉,仿若见到了前世朱雀长街上策马而过的少年郎君。

    “夜风寒凉,还不快进来。”不知魏珣何时发现的她,只阔步过来杜若扶过,握上她冰凉的手时,面上便又几分嗔怒。

    “谁让你不早些回殿。”杜若将黄芪汤给他端出,转眼见他右手缠着纱布,“这手怎么了?”

    “白日在紫英殿被杯盏划伤的,不碍事。”

    “近来,邺都可有事?”杜若问。

    “有一些军务,大汤山那处的,不要紧,就是繁琐些。”

    自杜若分娩逆了气血之后,魏珣便不愿她再操心外间的事,但又知她素来敏感,瞒不住。故而,但凡她问起,他也不全藏着,只半真半假地同她去。许是初为人母,心思在七七身上投得多了些,她倒也都听了去,偶尔追问两句,见符合情理,便也不再深究。

    便如此刻,只点了点头,面上却蓦然浮起了两分愁色。

    “怎么了,皱着眉?”魏珣用完膳,抬头望向杜若,心中有些发怵,他如今见不得杜若这副模样。

    “明年三月三便是母后的五十寿诞,你已经七年未回邺都了……”

    杜若想起七七,便不由推己及人,又见魏珣还了辅政之权,与魏泷间尚且和睦,思前想后到底开了口。

    “不若,我们回去看看吧。再者七七长这般大,还未见过祖母。”

    杜若自得了身世,又在生产那日得了魏珣的话语,便也不再回头追问,只往前走去。

    她不知自己根基何在,但她可以做孩子的根,做魏珣的牵绊,便是她人生最大的意义。她于父母双亲处不曾有的亲情,总希望魏珣和孩子能不要如她般再遗憾。

    魏珣闻言,便往她处靠近些,边给她按揉手臂边开口道,“原也无妨的,我常与母后通信,明岁的贺礼也已经送去。”

    “没有母亲是不想孩子的,你为了我……”杜若眼眶微红,“这么多年了,七七也三岁多了,我已经不怨了。这次回去,我们正好把合岁也带来。”

    魏珣望杜若,心中涌上几分欢喜。

    这些年,杜若已经听不到外头的事,眼中所‌见皆是安稳平静,她终于可以活得安宁些了。

    魏珣便也不再回绝,实乃他亦想见见自己母亲,但心中总觉带着杜若回去不甚稳妥,他无法忘记荣昌那一推,更无法忘记魏泷挑断杜若一条手筋。

    便道,“我一人回去便罢,若是一起回去,车队浩荡不。七七太,如何受的住千里路途?”

    七年了,两人不曾分开过。杜若便有些沉默。

    “那…我同你二人前往,七七留在王宫……”魏珣挑眉道。

    “你去,你一人去!”杜若匆忙开口,须臾又觉这话听来有些无情,便又道,“记得写信与我!”

    魏珣遂一把抱起她,往琅华殿走去,“我就知道,有了孩子,我且得靠后……”

    “没有,夫君还是最重要的!”

    “有什么用,要行动……”

    来年二月中旬,天气稍暖,魏珣便启程前往邺都,杜若带着孩子出临漳十里相送。

    这是八年来,他们首次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