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 新生 你有家,有亲人,有爱你的人。……
向来妇人妊娠, 过了头三月胎像坐稳,便可稍稍定下心来。然直到来年三月中旬,暖阳漫天, 杜若怀胎五月有余, 魏珣才松下半口气。
实在杜若有孕在去岁冬日, 紧接着便是早春寒流,她那条手臂疼痛亦发作得厉害。魏珣唯恐她再忍着伤到自己, 便在一个个天寒地冻的夜晚, 为她按揉舒缓。每晚等她睡实方敢睡下,半夜她一有动静, 他总是比她先睁开眼。
好在杜若孕期反应不大,除了有些嗜酸、身子比寻常热些,其余并无不妥。相比魏珣又因冬日咳疾, 加之连月忧心消瘦一大圈, 杜若竟还丰盈了些,面色都润泽起来。
到了五月里,杜若身形愈发明显,胎动更是厉害。一干产婆乳母皆言没见过这般好动的孩子, 可见壮实康健。
魏珣怕有不妥, 命医官流水似的看诊切脉,直待到他们反复言一切安好,方定下心来。然后便一日三次地伏在杜若身上, 听孩子胎动。
他既希望能时时感受到孩子的反应, 又希望孩子老实些别折腾他娘亲。
杜若不胜其反, 见他推开出去。
“且离我远些,我热得慌。”
魏珣便摇开折扇,给她扇风, “这还没出来呢,你便已偏心成这样。”
“多添方冰鉴吧,我燥的很,一日需换几套衣衫。”杜若扶着七个月的腰身,满脸满色皆是不耐。
魏珣便有些心疼,只得安抚道,“且忍一忍,医官皆言了,你是外头虚热,内里虚寒。”
杜若亦不再言语,她知道魏珣的是实话,只招招手让他重新坐回自己身畔。
时光静谧,杜若在琅华殿中养胎,已经听不到外头的事。
外头,原也没什么大事。
左右北境大汤山处,当年被魏珣震慑赶回的五国,卷土重来,滋扰挑衅边境。
他有过一刻的疑惑,这五国虽有野心,一直不愿偏安一隅,想要夺些土地疆域。但如何这般胆量,敢一而再、再而三的挑衅。
难不成是背靠他人?
这样想着,他便传令守在临漳城内的千机阁成员,暗里调查。亦传令驻守在那处的西林府军往大汤山一线天聚拢,又拨了两万南境线上的军队前往大汤山。
他清楚,穿越大汤山一线天,可直达皇城邺都。譬如当年,他从燕国疾返邺都,若从正路南下,便是渡澜沧江而来,需两月之久。然冒险从大汤山一线天挺进,亦不过十余天便到了。
只是,他才执笔呈卷宗,欲给天子以作提醒,而卷宗还未送去,邺都的旨意便先来了。全是责备训斥之语。
言他目中无人,谴调南北两地军队,不先奏朝中领取君令,却直接私下为之。又言当地官员,府中诸官,不思劝阻,从信王起,皆罚奉两年。
魏珣领着一众属臣在紫英殿接此旨意时,若非蔡廷一旁拦着,按着他衣袍一角,估计他不待钦差读完,就要起身甩袖离开了。
饶是如此,魏珣也未肯接那道旨意,还是苏鄂着马虎眼言其患了手疾,咬牙接了过来。
后边就更别提呈卷宗给天子,那卷宗直接便被他扔在了炭盆中,焚成了灰烬。
魏珣望着那残留的星火,目光扫过一起议事的慕之龄,冷笑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道理,人人皆知。要是等君命作战,且直接举旗投降便罢。”
话至此处,便也无人再敢言语。
还有便是梁国之事,四年前原以为老国君就要撒手人寰,不想至今还撑着一口气。而作为亲兄妹的明铧和明镜,政见愈见分化。
明铧一心想着平定东北一带,迁都过去,然后一统国中分裂的各派权贵,故而这些年都在梁国极北处拓边攘除蛮夷。而明镜则更多想要在南边立足,几度想要横渡澜沧江。
七月,澜沧江上罕见地吹起南风,明镜占着天时,率五千兵甲乘风而来,是为突袭。
魏珣知她意思,无非是从永康二年末,他身患重疾的事传出后,她便一直想确定下,自己到底到哪一步了,是真得病入膏肓还是一直佯装骗着周边各国。
魏珣未着铠甲,不佩长剑。只素衣白袍,手摇折扇,长身玉立,站在城楼。
明镜坐在马上,遥遥而望。
两人沙场交手数十年,她原没见过如此文弱扮,透出笔墨书香的魏珣。
东南风,携卷着百里沙漠的滚滚尘土,肆意扬散在两人之间。
不过是片刻的出神,魏珣折扇一拢,是为信号。
城楼之上万箭齐发,明镜顿时敛神,惊觉大魏的统帅当是从未消失过,只率众且战且退。
魏珣也不再观战,只将战事丢给西林府军善后,自己回了王宫。
下得城楼,他便失了冷静从容色。
琅华殿来报,杜若发作了。
这个孩子,算是养足了月,直过了产期数日方才临产。
魏珣踏入偏殿的时候,见杜若已被扶到了榻上,她素日本就虚汗不断,此刻痛的紧了些,额角耳畔已是薄汗涔涔,黏着缕缕发丝。
“你去哪了?”杜若带着哭声。
“紫英殿处理一些军务,不想睡着了,合着殿门奴才们不敢来扰。”魏珣从茶茶手里接来帕子,给杜若擦着汗,“是我不好,让你着急了。”
临近生产的一个月,魏珣原比她睡得更不安稳。她只是担心腹中孩子,他却要担心她们两个,白日里陪着她,总也被她按下补觉。
果然,杜若闻他睡着了,又值一波阵痛过去,她便恢复了精神,连着那股子哭腔都散了,
只还同往常般,开口道,“那你去睡会吧。
“产婆,我还早呢。”
魏珣望了眼她高耸的腹部,按着医官的吩咐,给她喂了两口粥,又拣了参片给她含着,不禁笑道,“一会疼了,再把我叫起来吗?”
“不疼。”杜若话音落下,眉间便皱了起来,一手攥紧了被衾。
魏珣便将她的手拢在自己掌中。
后阵痛歇下,也未等产婆开口,魏珣便扶着杜若下了床榻,慢慢走着。
屋中接生的嬷嬷都是经验丰富,手上接过的孩子都有百八十个,却也从未见到这般懂生产过程、且镇定平静的夫妻。
杜若不慌吗,没有一个女子这个时候是不怕不慌的。可是他在啊,她便觉得一切都会好的。
魏珣也是怕的,他都不敢贴杜若太近,唯恐让他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可是他的阿蘅啊,前后两世,诞于他们的孩子,他都不在她身边。
他要是害怕,她便更怕了。
中途,杜若脚下无力,跌在魏珣身上,堪堪撞在他心口。便索性整个贴了上去,魏珣也不敢推开她,只扶着给她一点力量。
半晌,她缓过劲,顶着一头的汗抬起眼来,攒出一点笑意,“信王殿下,你是不是要吓死了?你的心,都要跳出来了。”
“你闭嘴吧!”魏珣恼怒又无奈。
两人便又笑了一回。
到破水,也就两个多时辰,亦算顺利。
之后便疼得密集起来,杜若唇瓣本就无血色,此刻竟灰败起来,面上莫苍白,竟隐隐现出青苍色。接生的嬷嬷不碍事。
然后,极痛中,她连晕了两次,太医过来施针,将她唤醒,也不碍事。
只一个个催她用力,催她加把劲。
她听着话,却使不上力,只双目灼灼望着魏珣,被他握着的手,指甲几乎要嵌到他肉里。
没嵌入,她脱了力,眼神涣散开来,胸口急剧起伏,喘着粗气。
“阿蘅,阿……”魏珣看她不对劲,然来不及喊出口,便整个人愣住了。
杜若一口血从口中喷出,直溅在他纯白的广袖上,触目惊心。
她看着他,张合着唇口,发出一点声音。
“你、想什么?”魏珣被抽了心神,却依旧无比自然地凑到她口边。
“母、母亲,爹爹……”她气若游丝,“我……是谁?”
一瞬间,魏珣浑身僵硬,从去岁正月初一至今的种种,轮转在脑海中。
她莫名地沉默,沉默中问起杜有恪,问起她的兄长们……
她,“我们有了孩子、我们一起照看好他,一定不让他被别人抱了去。”
她,“我为你留有子嗣,你就不会扔我一个人在世上……”
她,“我真的怕极了一个人!”
她原是知道了一切,她既不是荣昌的女儿,亦不是杜氏的血脉,素日清醒着。大抵不敢确认,亦不想去认。她接受自己不是荣昌的女儿,已经耗了半数心力。若再不是杜氏的女儿,她当是觉得自己失了根基。即便她想摆脱杜氏的枷锁与桎梏,却也未曾想断掉血脉亲情。
如此浮游天地间,她自然觉得飘浮无依。所以,她原是一直都害怕着的。
至今朝,分娩产子,自己亦为人母,神识散尽,方悲从中来,乱了心神。
偏偏耳鬓厮磨的夫妻生活,再度妊娠的喜悦之情,让魏珣忽略了她转瞬而过的不正常,和那些她明明已经出口却未被深究的话。
他看着医官给她频繁地施针,喂药,然她还是缓缓合上双眼……
“殿下,王妃这是伤神,逆了气血,得给些心气,药石治标不治本!”
“殿下,这样下去,王妃要难产了……”
“我……是谁?”杜若拽着魏珣的袖角,竟又勉励抬起眼皮,似在做着抗争。
她,也不愿意睡去。
魏珣突然笑了下,跪在床榻将她微微搂起,与她额间相抵。
一字一句,清晰而郑重。
“你是我,三媒六聘、中开大门,娶回的妻子。”
“很快,你还会是我孩子的母亲。”
“你有家,有亲人,有爱你的人。”
“百年后,我们会合葬在一起,埋在土里,我们便是孩子的根。”
听到没?
他的泪,落在她干涸的眼眶中,一颗又一颗………
杜若的眼中慢慢聚起神采,面上浮上隐约的笑意……
永康八年七月初七,杜若和魏珣有了一个女儿。
魏珣翻了半月诗书典籍,又让司礼文官择了名字来挑,结果又半月,直到杜若出月子,他也没取出个名字,只言没个好字配得上他女儿。
直到夏日辰光过去,秋季天高日远,他才敲定“明煦”二字,颠颠捧来问杜若意见。
杜若自然满意,此二字,皆向阳,意明光,意温暖。
分明是取给她的。
魏珣完成了这个艰巨的任务,便有些自得,抱着孩子道,“明煦,且问问你娘亲,乳名取好没?”
“正名都有了,你娘亲也算饱读诗书,连个乳名还没着落!”
“把七七放下吧,她睡着了。”杜若吩咐乳母。
魏珣便有些发愣,看着一旁床上的孩子,“你方才唤她什么?”
“七七啊,孩子的乳名!”杜若轻轻摇着床,“不好听吗?”
“不、这有何意义?你看我取的,取这么久,择了这么好的含义……”
“七月七日生的。”杜若懒得听他絮叨。
魏珣愣在一旁,这也太能敷衍了,半晌道,“去年的七月七,要是听了王妃的话,如今估计七七就有手足了……”
“滚!”杜若压着声响,抓起案上糕点砸过去。
魏珣摇开扇子挡过,目光却全然落在一对母女身上。
窗外,秋风渐起。
他便合上了窗,关上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