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 母女 她不是姑祖母,是外祖母。
杜若今岁二十八岁, 即将而立之年。
她拼命回忆着过往的岁月,同荣昌相处的岁月。
可分为两段,七岁前, 和七岁后。
七岁前, 荣昌对她笑过, 给她喂过饭,讲过故事, 抚摸过她的额头面颊, 喊“阿蘅”二字带着温度。只是七岁前太了,又那么久远, 即便杜若想要想的清晰些,也实在模糊得紧。而七岁至今,杜若不敢想, 想起来她都依旧会忍不住颤抖。
总是那两副画面, 幽暗无光的静室,和那年春天公主府二楼的台阶。
杜若望着眼前即将花甲之年的人,虽还是发髻高挽,严妆端丽, 但到底现出了岁月的痕迹, 华发参半,眼角皱纹深刻,眼中更是有着无尽的疲惫。
时光催人老, 自己不也白了一半的发吗?而明明自己还不到三十岁。
荣昌见杜若久不话, 只伸手欲扶上她发髻。杜若护着七七, 往后退了一步。
“不许靠近我娘亲!”七七一贯敏感,见杜若后退,便觉来者不善。只张开一双手臂, 护在杜若身前,“你是公主,邺都才有公主,定不是好人。”
荣昌未料一个垂髫稚子竟能如此聪慧地护母,不由心下吃惊,一时语塞。又或许隔辈亲昵,两人身上毕竟留着部分相同的血,莫名便多了三分怜爱。
只抬手摸上孩子面庞,“本殿……我是你外……”
“这是大长公主,你父亲的姑母,你的姑祖母。”杜若将七七拉回,拢在身畔。
七七瞧了眼荣昌,没再话,只乖顺地贴着杜若。
荣昌将目光重新落在杜若身上,顿了顿方开口,“阿蘅,你、竟有这般多白发。”
杜若愣了愣,突然便有了些恼意,却还是笑道,“许比大长公主还要多些。”
“妾身这发,初时自是因为殿下。后来么……”
“后来大抵因为各种心伤哀思,左右也有大长公主的一份恩赐。”
话音落下,她也不再言语,只蹲下身去,单手抱起七七欲要离开。即便她知道,今时今日,又是在临漳之地,荣昌已经伤害不了她什么。可是面对着荣昌,她还是从心底觉得恐慌。她能熬过静室无光的恐惧,但她受不住从台阶滚下的苦痛。
荣昌得了她这话,本也是意料之中,没有多少震惊。却见她抱孩子的姿势怪异,四五岁的孩子已经不了,她一手抱来那般吃力,然另一只手却丝毫不扶上。
“阿蘅,你的手……”
杜若仿若未闻,朝着门外走去。
“阿蘅!”荣昌拦下她,一把往她左手腕握去。
她握得甚是用力,杜若却一点反应也没有。
杜若顿下脚步,也不挣扎,只由她握着。片刻示意守在外头的柔兆将七七送回马车等她。回首对了悟含笑示意,了悟略一点头,念了句“阿弥陀佛”带着其他僧人退了下去。
庙宇人散,杜若方道,“九年前的中秋节,清正殿中的天子挑断了妾身一条手筋。”
“他忌惮殿下手中权力,妾身便交了暗子营不再司鼓,以安其心。”
“可是有句话这么多年来,妾身一直记得清楚。他,曾经也是这么个局势,他未曾防过殿下。只是很不幸,他的弟弟娶了杜氏的女儿。”
话至此处,杜若突然便笑了笑,她垂着眼睑,拨开荣昌的手,“杜氏的女儿?我是吗,大长公主?”
荣昌收回手,没有话。两人原都知晓,她自然不是杜氏的女儿。
“大长公主当日既收了妾身这身衣衫,便是知晓妾身之意。”杜若叹了口气道,“妾身与您,与杜氏恩怨已了,缘分已尽,非死不必再见。”
荣昌闻言,再明白不过,杜若是拒绝了她所求。即使她还未要求她什么,她便已经回绝。意思是无论何事都不愿襄助。
“你得不错,你确实同我们恩怨了尽。我与杜广临抚养你长大,他心怀鬼胎,我满心怨恨,你自是可以同我们两清。”荣昌望向杜若,“可是你的兄长们呢,他们实实在在爱着你,疼着你,尤其是有恪……他不仅仅疼爱你,他至今三十有四了,为了你,不曾娶妻。大抵,是终生不会再娶了。”
“难道,你就不愿救一救他们吗?”
“兄长?三哥——”杜若有一瞬的心惊,“他们是被派往大汤山了?”
“对,你的三位兄长,他们都被派往大汤山……”荣昌见杜若神色起忧愁,便知她心下存着他们的位置,只拦步在她身前,“你劝一劝殿下,让他出兵,解了大汤山之围!”
“杜氏行伍立世,杜氏儿郎战场杀敌,便是身死,亦是荣光。”杜若没有再退,抬起头平静地对上荣昌。
她当然希望大汤山之围早些解了,希望兄长们无恙。这半年多来,她带着七七送出数封信,皆未得杜有恪回应,心中便一直不安。来此寺庙,亦是为他们祈福。
可是眼下便要劝魏珣出兵,在手足和挚爱之间,她没法直接回应。她还没忘记去岁那一个“待”字,一副狠心肠之。她与魏珣,付出了多少,忍下了多少,又是退让了多少,才挣得今天的局势。
“你得对,他们是大魏的臣子,为国尽忠,战死沙场自不算什么。”荣昌面上复了一点往日的桀骜,不过也当真一瞬的功夫,便褪尽了。
她抓过杜若的手,一贯高傲的眼眸里多出一分急切。
她道,“若他们只是被派往大汤山应敌,我根本不会来求你。可他们被派往了一线天,去岁六月就被派往了一线天。那里一遇雨季,便是山石滑落频繁。如今四月,北境已经开始落雨,往后更是连绵不断的雨季……但凡有其他的办法,我……”
这是第一次,荣昌在杜若面前露出脆弱情态。
“他们可以死,可是该死得其所。不该如此死在阴谋算计中,是不是?”
荣昌什么,杜若并不在意。即便她不求自己,但凡知晓兄长们如此险恶的处境,她也会想办法营救的。
只是这一刻,杜若方意识到,自己压制在心底多年的愤恨,其实从未消散过。
同荣昌作母女时,她无限渴望着母亲的爱。在一次次莫名的责罚训斥后,她总是委屈而无助,一遍遍地反省,是自己犯了何错,寻不到错,她便又来回想着是哪里做得不够好,没有让母亲满意。可是无论自己做得怎样,她都不得半点疼惜。
而与荣昌一刀两断后,她以为可以彻底放下。其实根本就没有!永康四年,失去那个孩子后,她无论多悲伤或者多感动,都再也流不出眼泪,便是最好的明。
如同前世里,安安死后,她便双眼干涸。
大悲无泪。
不管后来魏珣如何对她好,亦不管七七有多贴心。合岁的死,都是她心中永难愈合的伤口。她可以在夫妻恩爱间、在母慈子孝里不再提起,但是她不能忘记。
尤其是见到了荣昌,这不过短暂的一刻钟里她便已无数次想起那个风和日丽,却弥散着血腥的春日。
故而,即便她已经有心救兄长,却也丝毫不想让荣昌获得心安。她实在想不出是怎样的仇恨,会让荣昌能狠心将身怀六甲的她推下楼去,推下去还要执匕首补刀!
“何人不身在阴谋算计中?”于是,杜若便顺着荣昌的话开口,“兄长们,自有他们的命运。”
“大长公主与其求我,不若去求一求陛下。”杜若拨开荣昌的手,欠身福了福,“妾身言尽于此。”
荣昌合了合眼,望着即将离去的人,开口道,“你一贯聪颖,前后想来,便能摸清自己不是我与杜广临的血脉。那你,可想过自己是谁的孩子,你的生身父母又是何人?”
杜若猛地顿下脚步,片刻方才转过身去,重新迎上荣昌目光。
原本从生七七那日,得了魏珣的话,她已不太愿意在去纠结自己的身世。她无父无母不得父母之爱,但她却依旧可以成为母亲,依旧可以去爱孩子。
无被爱之权力,却还有爱的能力,她还有什么可计较的。
然而这一刻,她方发现,原来她还是在意的。她终究还是想知道,自己是何人,父母在何方。
荣昌却没有再话,只慢慢走近她,抬手抚上她唇瓣,一点点擦去她瑰红莹润的口脂。然后从袖中掏出一个盒子,揭开锦盖,现出一枚金印。
她将金印底面朝上,送到杜若面前,执过她的手握上。
杜若握着那方印章,上头五龙纽交,刻有八字,“天子信玺,福祚绵长。”
荣昌未言其他,只道,“你若不信,可以去问有恪,要是他还能活着走出大汤山。你以为他是为了什么,给你寻来这蜜蜡口脂?”
“当然,也不用等到有恪,你可以回去直接问一问瑾瑜。”
“问一问他,永康元年正月十六,他强行将你带往临漳,仅仅是因为他知道杜广临要送你入宫为后吗?”
“再问一问他,从来不慕权势的他,如何要死握兵权不放手?为了封狼居胥,建功立业?别忘了,他可是年少封王,早在十数前就凭赫赫战功扬名天下!”
那方金印握在手中,杜若只觉握了一方滚烫烙铁。她想扔开去,可是又仿若被黏住皮肉骨血。
因为荣昌还在,她,“你的生母是梁国的明素女君,你的父亲是她嫡亲的表兄,李钰亲王。他们夫妻一生都在致力梁国的壮大,南征北战,东征西讨。于国事朝政上,本殿是敬佩他们的。尤其是明素女君,她十三岁登君位,在位十一年,生前朝纲独断,治下亦算安稳。死时更是流芳千古,是绝大部分梁人心中至今不可越过的丰碑。”
“因为在二十九年前的魏梁之战中,表面看好似是我大魏赢了。可是实际上梁国也没输。那一仗中,明素女君因疲困操劳早产生下你,后没多久便去世了。而杜广临,彼时的大魏统帅,亦是被出一身伤,后来只得转文职太尉,再不能上得战场。”
“但是为君者,平天下难平万心。亦或者是明素女君掌权太快,过于激进,政敌在所难免。她战场托孤,将你交给了杜广临,盼他能在诸事平静后,送你回故里,以金印为信,还有一封她的亲笔信,当年争执中被我扔去火盆烧了……”
话至此处,荣昌突然便冷笑了一声,“原是英雄惺惺相惜,可是人心难测,杜广临贪你司鼓天赋……”
“他在你母亲面许诺,定会助你登上至尊位。后来贪心将你认作女儿,大魏可没有女君,至尊位便只有皇后了。他呀,押了魏珣其实也没错,却不想莫名地魏珣弃帝位如蔽履,于是他便又动了让你做魏泷皇后的念头……杜氏早已是烈火烹油的荣耀,所以,你他是为了家族吗……”
荣昌笑出声来,“不是,是为了他心中从不敢出的念头,他分明迷恋着你母亲,哪怕只是惊鸿一瞥,他亦魔怔了,他要向一个死人证明,他一直在实践着对她许下的诺言!”
“他有时能想通,想通了便觉得对不起我。有时又会午夜梦回,觉得佳人早逝,满是遗憾。”
荣昌终于抓上杜若臂膀,泪水划破面颊,“他觉得对我不起,我便也觉得对你有几分愧疚。好孩子,你多无辜啊!而他午夜梦回,满心遗憾,我便也不甘,就只好对你发作。你留着梁国的血液,却一出生便受我大魏皇室册封,受杜氏诗书礼乐的教养,嫁人更是直接嫁给了皇子,是你之幸。”
“亦,是你之命。”
“所以,你别怪我,这般恨你。我、我何尝不想爱你!”
杜若今日听了太多的话,只觉眼前重影模糊,头痛欲裂,半点思考的能力都没有。只怔了片刻,方启口,“所以,当年你把我推下楼去,持刀而来。你要杀我,是因为我是梁人,因为我,父……他毒杀皇子惹陛下猜忌,因为我,瑾瑜不肯交出兵权同陛下反目。这才是你要杀我的原因,是不是?”
“是!”荣昌点头道,却又立马摇了摇头,“可是如今我想明白亦看清楚了,陛下并非明君,你是梁人也没什么。你恨我害了你的孩子亦无妨,可是你的兄长们,你让瑾瑜救一救他们。”
杜若缓了缓神,尤觉自己恢复了一点力气,她抬眸望着满殿佛像,尊尊宝相庄严,温柔慈悲。
她又重新望向荣昌,荣昌提及兄长们,亦是这般慈爱满怀。
瞒了近三十年的身世,在此刻告诉自己,杜若如何不懂是何意。左右让自己明白,她恨意的来处和合理。
却依旧丝毫没有半点考虑过她,是否承受得住这样的真相。
也对,她如何会考虑道到这些,她凭什么考虑这些?
杜若推开荣昌,往殿外走去。
她觉得自己很荒唐,到了这一刻,竟还在在意她为人母的爱,是否能够憎一分给自己。
“阿蘅!”荣昌追出去。
“娘亲!”七七从马车跳下,直奔而来,“您总算出来啦,我们是不是可以回家了?”
“嗯!”杜若揉了揉孩子脑袋,转身道,“大长公主留步吧,您的事,我会考虑的。”
“阿蘅……”
荣昌话还未完,只听“嗖嗖”的声响连声而起。柔兆反应极快,已经三人往后推向殿门处,自己旋身起跃一手持刀挥去大半箭矢,一手揽住数支朝着来处扔去,顿时那头数人中箭伤亡。
“是陛下的人 ,跟了我一路,原以为已经甩了。不想是在等你,一网尽。”荣昌喘着气,同杜若七七避在门边。
外头不知有多少刺客,但杜若也不急,方才退回来的时候,她已经扣响碧玺锤,传令随行的其他暗子,而荣昌到的人此刻也已出去和他们缠上,山下更是还有西林府军守着。
“娘、娘亲……”七七指着荣昌后背,“姑祖母流血了。”
杜若闻声望去,竟是中了一支箭。
“你……”杜若慌忙上去查视,见箭头大半在外,伤的也不是要害处,方松下一口气。
她记得,方才退开的瞬间,她单手搂抱七七,荣昌侧身又帮她挡过一重。当是那个时候中的。
“还好,不要紧,等柔兆回……”杜若突然止住了话语,她看见伤口处鲜血慢慢变黑,越散越大。
一垂眸,方见荣昌口鼻皆是黑血。
箭上有毒。
“我救了你的孩子,你也救一救我的孩子。”荣昌卧在杜若怀里。
杜若双眼赤红,面上却虚浮着笑意,吸着气方道,“刺客都是您带来的,如何能这样算!”
“您,什么时候能不算计我?”杜若搂着荣昌,终于带着哭腔喊出声来,“您些好听的,对我笑一笑,比如阿蘅,我是爱你的……我便早就答应了……”
荣昌便朝她笑了笑,“能帮我把这身衣衫脱了吗,我一点也不喜欢。”
杜若一只手,脱得有些慢。
“快、快一些……不要穿着……”荣昌将手伸向杜若面庞,“若有缘,来生再做母、母……”
“姑祖母!”七七哭着唤她。
荣昌即将涣散的目光飘过来,仅剩的残识听到杜若,“她不是姑祖母,是外祖母。”
外头生杀已经结束,屋内人身体也已凉透。
这一日,杜若得了两样东西,一件带血的诀别衣,一枚传国金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