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 战乱 三哥,今年没来临漳。
琅华殿中, 杜若正执笔教七七写字。然七七却不甚认真,板着张脸,勉勉强强地写着。不是这里缺一笔, 便是那儿涂了块墨。
杜若心中有些烦躁, 不由瞪了她一眼。结果, 这一瞪,七七便索性撩开了笔, 偏过头去。
杜若便不由愧疚, 近半年来,为着应付邺都之事, 她与魏珣皆绷紧了神经。虽他们没有特意瞒着孩子,但还是尽可能同往常般照看她。到底不过四岁的幼儿,总不能一下子让她接受这般紧张的气氛, 想着让她慢慢适应。然孩子早慧, 左右已经识出大半端倪,平素里也不再嚷着出去玩,只规矩地呆在王宫中。
唯有近一个多月,情绪愈发不对。
杜若压下心中躁意, 攒出个笑, 伸手抚了抚七七的面颊,想要拨正过来。不料,七七一犟, 又歪了过去。
“七七!”杜若放柔了声响。
七七不话, 翻了个眼。
“七七, 把笔捡起来。”杜若心中腾上一点火气。
孩子却又扭过一些。
“可是累了?”杜若耐着性子,凑过身去。
七七努了努嘴,不话。
“魏明煦!”杜若厉声道, “有话就,你犟什么!这半日,你就不像个样子。”
杜若抬上她下颚,将她面庞拨过来,“话!”
七七一昂头,杜若的心便揪了下。她看见孩子红热的眼眶中,含着两汪泪,唇口紧抿,正目光灼灼望着自己。
七七长这般大,还不曾这般模样过。
隐忍、委屈、又彷徨。
杜若的手颤了颤,轻触她眉眼。她自己眼角疼涩得厉害,却流不出眼泪,只缓过一口气,“娘亲不好,不该凶你。”
话音落下,她便已经将孩子揽到怀里。
“告诉娘亲,你怎么了?”
七七终于忍不下去,在杜若怀中嚎啕大哭,边哭边道,“舅、舅父……中秋都过了,舅父还没来……去岁,舅父就、就早走十三日……”
杜若本就揪着的心,顿时揪得更紧了。连着数日来的莫名的躁意都寻到了出处。
三哥,今年没来临漳。
临漳与邺都,从撕破里子的那日起,她曾有一刻想过杜氏族人。但想着朝堂上得魏泷所信的章文,是二哥杜怀谷的岳丈。而荣昌大长公主虽被魏泷认作杀母仇人,但到底然是大魏的镇国公主,积威多年,魏泷亦不敢妄动。至少他尚且顾不上两处动手。这半年中,更未听有何岔子,杜若便也稍稍安下心来。
可是三哥,没来临漳,亦无来信,还是一下又抽住了她心神。
杜若强撑着笑意,拍着怀中的孩子安抚道,“舅父公事繁忙也是有的,许是挪不开身,攒不出假来。不若我们一同写封信,送去问一问?”
到底还是个孩子,听闻要给舅父写信,顿时抹了眼泪,眉眼含笑起来。
紫英殿中,魏珣折扇拢在手中,一下下缓缓敲着案几,静静看着殿中十数位西林府军的高级将领,或二三聚拢研究型沙盘图,或三五悄声低语似辩论又似探讨。
他们本是上月接了命令,回临漳听魏珣指示,虽不知具体何事,但彼此也都猜到几分。毕竟这半年多来,临漳之地与邺都的刺杀,魏珣虽用的都是千机阁的人,但到底动静甚大,他们总也能识出一些。
然今日在此,却亦都知晓,显然已不是为那事作讨论。
大汤山的战事从八月上旬开始,至今已经两月有余,形势并不乐观。大汤山处共九万策英军,占着一线天易守难攻之势,虽死守至今,但总也架不住那五国百万兵甲车轮战术,如今死伤已经超过十中之三。
“那五国若不是彼此还心存芥蒂,直接百万兵甲齐压,光靠策英军,估计早就破开一线天了。”
“一线天被破,邺都便是岌岌可危。殿下,我们可去增援?”
“增援什么?前年是陛下亲自将我们调走的。而殿下让我们原地待命,两月内连着上书三道皆未动陛下,让其收回成命。”
“就是,陛下亲令我们修养生息,如此前往,难保又咱们不遵圣令。再,前几日陛下不还调了宗亲三部中的一部,给大汤山添足了十万将士吗?“
“可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再者策英军到底不知一线天关卡,一旦守不住,国之危矣。”
“危一人尔,非大魏也。大魏尚有我们西林府军。”
“然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此言差矣,这些时日,百姓不知,你我还不知吗,殿下是如何从邺都回的临漳。陛下都要诓郡主入宫了,封什么劳舍子公主,谁稀罕……”
“殿下,反正内里已经撕破,临漳与邺都已势同水火,不如……”
“即便如此,也该先定边患,再图之。”
……
大殿中,将军们你来我往,各抒已见。一侧的谋士蔡廷与苏鄂倒是皆为言语。
魏珣一一听过,半晌方以扇尖敲了一记桌面。声不大,但以足以让诸人听到。殿内便瞬间静了下来,皆向他垂首拱手。
魏珣合眼挥了挥扇,诸将领其意,只个个安静地坐下身去。
“天色已晚,各自回营休憩,明日起正常操演,随时候命。”
殿中自有人还想些什么,看着魏珣似笑非笑的淡然神色,一时便也不再开口。
“蔡廷与苏鄂留下。”魏珣摇着扇子。
人散后,殿中便只剩了这三人。
“将军们成年在外,多的是直白心思,你二位怎么看?”魏珣摇着扇子。
蔡苏二人对视了一眼,苏鄂道,“殿下若要听,自有法子。不过四字而已——”
顿了顿道,“以逸待劳!”
“以逸待劳!”魏珣呢喃着,片刻道,“你且。”
苏鄂便继续开口,“策英军六部,三部在陛下手中,即便另外三部皆听他之令,怏怏四十万军队,拼个你死我活,左右还是能守住大汤山的。但是估计彼时策英军也是强弩之末了,届时西林府军大军压向邺都,破开皇城便可不费吹灰之力。”
“天子誓死守国门,为臣者却举兵而反。”蔡廷问,“若如此,且不论殿下为天下骂,我们又该师出何名?”
苏鄂便垂首低眉,想了想又道,“那或者陛下也不一定成功,陛下败于大汤山一战,殿下便再出西林府军勤王。如此既解了大汤山之围,彼时陛下势弱或者已经……殿下便是名正言顺!”
“只是这法子……”苏鄂望着魏珣,“若是两三月内陛下不敌便也罢了。但若这杖个三年五载,且需殿下心硬一些,因为持久之战,必累极百姓,如此百姓南下逃亡,难免衣衫褴褛,千里伏尸!”
魏珣听了半晌,道,“你们随本王十数年,又是常伴身侧,当比别人都更明白些。本王,并不爱那个位置。”
“那、一个待字、一副狠心肠便可。”蔡廷道。
魏珣挑眉点了点头,摇着扇子回了琅华殿。
他已经了悟蔡廷的意思。
按苏鄂所列那些情况,皆是按着他君临天下的路线考虑。但自己并无此意,如此便只需等大汤山之战结束。届时无论胜败,策英军都无力再战,故而不管行暗刺还是南北对立,魏泷皆奈何不了自己。
加之六月的那番震慑,便足够让他收敛。
这样一想,魏珣便觉心情的顺畅了许多,回殿的脚步便愈发加快起来。
结果一踏入寝殿,便见得七七躺在他们床榻上,霸着睡着了。而杜若坐在床边,正在给他缝制新年的衣袍。
“这丫头今晚如何睡我们这了?”魏珣一手拿下杜若手中衣衫针线,扔在一处,一手伸开拇指和中指按在她两眼尾角处,轻轻按着。
杜若的视线被魏珣的手掌挡去一半,想将衣袍拿来再缝两针,却被魏珣指上发力,按在原处。
杜若没再坚持,乖顺靠榻坐着,连着身形都放松了些。只在有限的视线里,看见面前的男子身形高大,如山挺立,又见榻上儿睡颜沉静,玉致可爱。不由伸手圈上他腰背,将脸靠上去。
“这样,还怎么按!”魏珣被她这般温柔地搂去,纵然已是夫妻多年,到底还是架不住筋骨酥软,心神荡漾,只得无奈地抽回手揉过她发顶。
“就是想抱抱你。”杜若蹭着他的腿,“七七今日哭得可伤心了,她想她舅父了。”
“你也想三哥了?所以一双眼睛红肿成这样。”魏珣坐下身来,重新按上她眼角。
杜若抓过他的手,嘴角扬了扬,“我有些担心他。”
“他们,会被派往大汤山吗?”
“他们守的是北境各城关隘,大汤山不破,自轮不到他们。”魏珣摩挲着她的手背,“边关失守,然后才有城破。这道理你当是懂得啊。”
杜若垂眸笑了笑,却还是觉得心下难安,“可是三哥今年没来,连信也没有。我总觉不太对劲。”
“三哥和其他两位兄长都在北境任职,如今敌军来犯,他们靠近那处,若是启了战时警备状态,封关隘不得进出也是正常的。”魏珣这般安慰着杜若,虽是实话,心中却也隐隐觉得不安。
当年,魏泷为让荣昌交出京畿城防权,亦将杜直谅和杜怀谷直接塞到了一线天驻守,丝毫不顾那处频发的山石滑落。
这一重,他自然不会告知杜若,以免她再添神伤。纵然她已经从心里头同荣昌杜广临绝裂,但这些兄长却实实在在与她手足情深。
尤其是杜有恪,在她心中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
魏珣想着,明个传千机阁查探一番便罢。然尤见杜若眉宇间愁色扔在,方想过今日喜事,便赶紧同她细细了。
杜若自听得认真,听完半晌方凝着他道,“一个待字,一副狠心肠,你可是不一定有啊!”
“你能狠心看明明只要调谴西林府军便可提早结束的战争被无限拉长?能狠心看着本可以少受罹难的百姓因为你和帝王的僵持而流离失所?能狠心看着本是同枝的英策军因高位者的荒唐决策而莫名血洒疆场吗?”
“不是我不能,是他根本不需要。”良久,魏珣才开口,“他要借此立威名。所以即使我早就告诉他西林府军留守一线天的重要性,他仍旧置之不理。即使如今英策军死伤过三万,他仍旧只调英策军,不用西林府军。”
“他是君,本就是他该为天下忧。”
杜若闻言,也未再多言,只额首道,“那但愿殿下能撑着一副狠心肠,待到良时,给妾身一个安宁之所。”
于是,大汤山处连着整个北境一代,已是烽烟四起。而以临漳为轴心的南境却依旧平静安稳。
邺都皇城中的天子,且喜且忧。
与魏珣所料无几,他并未对这场战争有过多少畏惧,反而觉得这是一次他扬名立威的良机。魏泷想,魏珣战功赫赫,若是自己赢了此战,便会有更多的人支持他收回兵权。届时兵临临漳便有更大的胜算。只是初时的时候,他尚且忧虑,魏珣是否会趁此机会再度行暗刺之举,然转瞬却也否定了,自己处在深宫,火烧延景殿入宫刺杀这种事,只要失败一次,他便不会在短时间内进行第二次。深宫警备有多严,魏珣原与他一般清楚。
故而,魏泷将更多的英策军调往一线天。虽然从去岁八月至如今三月天,大半年的时间里,英策军已经死伤过十万,但也有几场胜仗,五国联军亦是接近等数的伤亡。
魏泷便觉战事之上,亦非魏珣不可。即便朝中有部分臣子委婉的提出,是否召回信王,调遣西林府军,减少伤亡,他亦厉声拒绝了。
他对这场仗,投入了全部的热情和企盼。
他想,这或许是他帝王路执掌实权的一次契机。不仅如此,他还可以趁势拔去氏族世家的掣肘。
比如杜氏。
每每放眼后宫膝下,至今无皇子,他便总觉得是杜广临断了他的子嗣。而深夜梦魇,梦中见到他从未谋面的母亲,“荣昌”二字便让他恨得牙根作响。
而如今,终于有机会了。
除却领了文职的杜温恭,其他三子皆被他早在去岁六月阴雨连天之时谴去了一线天驻守。即便他们好运,挨过一年,且看今岁四月便起的暴雨,往后还连着梅雨,夏日雷雨,总也有被天收去的那一日。
永康十三年暮春,临漳之地一如既往地杏雨梨云,春深似海。
只是,从去岁年尾,便陆续有一些南边的人跑入这座城中。数量不多,半年里零零总总不过千人。
七成左右不算狼狈,或举家搬迁到此,或投奔亲戚而来;有三成稍显贫难,或混在桥底街头,或与乞丐为伍。
魏珣在紫英殿听得属臣回禀,原本轻叩案面的折扇慢慢停下,面色亦有些发沉。
明显这些人是因战乱之故而来,南北相距千里,千人入临漳,那还有多少人是死在途中?
而他目光落在左侧一封千机阁送回的密信上,五国联军举兵进犯大汤山,果然还是明镜手笔。
梁国国中因着国君驾崩,已经乱做一团。即便有传位诏书于明镜,宗亲权贵各派间亦无人相信。本来自明素女君亡故后,丢了传位的金印,便是谁也不服谁。不过是明铧和明镜因战功之故勉强扶了老国君上去。如今世事多变,各派心怀鬼胎。便提出唯金印认主,或以开疆拓土之功,方认新主。
故而明镜方才故技重施。
只是今朝的大魏天家兄弟未必还能如上次般和好,哪怕是表面的和好。
魏珣合了合眼,起身去了书房,不由自主又开始研究大汤山的沙盘图。
而这一日,正逢十五,杜若便同往常般,带着七七往汤山庙宇进香。
庙中了悟大师,十多年前得杜若刀斧胁身后,竟又悟出一层佛法,即:我执,为众生苦。
“大师不执,众生皆乐。”杜若笑道。
“非贫僧所为,实乃那一人,已从爱一人到了爱天下。”大师双手合十,“当是妇人的缘法,助他得了来世。”
杜若笑靥胜过春日百花,亦双手合十虔诚叩拜。
身后,有人步履沉缓而来,朝着佛像静静躬身叩首。
“阿蘅,你终于来了。”
声音落下,杜若只觉一声闷雷在自己耳畔炸开。她本能地拉过七七,护在怀中。片刻,方才站起转过身来。
她看见面前的妇人,身上一身衣衫,是她再熟悉不过的模样。
金丝软烟罗为面,衣襟袖口以赤金莲花图为衬。是九年前中秋节的一晚,她熬夜所制。
是为诀别衣。
“大长公主驾临临漳,不知所谓何事?”杜若开门见山。
荣昌望着她,片刻才从那句“大长公主”中回过神,笑了笑道,“如今世人皆求佛,我来,求一求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