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第 21 章 她会对他心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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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郑嘉央回到昭安宫正殿,静静坐在罗汉榻上把玩着串珠,一颗一颗珠子慢慢抵着上方推下,如此往复。

    像在把玩一串佛珠。

    萧成很快来了,三十七八岁的年纪,方正国脸,看上去就是一个十分标准的武将,声音沉稳洪亮,“臣参见皇上,不知皇上召臣来,是有什么吩咐?”

    这么长时间,足够郑嘉央冷静,西墙树下的戾气不再,语气如常温和,“让你找个人,哪怕把这皇宫拆了,也要给朕把他找出来。”

    就是内容情绪太深。

    兹事体大,侍从去请萧成时不敢随便,只萧统领去了就知道了。

    殿外跪了半院人,一看就不是事,这还是在昭安宫,君后的寝殿……

    萧成试探道:“皇上是要臣找谁呢……”

    郑嘉央未答,站起,看向揉着眼睛走进来的人。

    郑茜芮睡觉沉,但是再沉,院中动静如此大,也被吵醒了。

    他穿得单薄,刚进来身体就冷得了个寒颤,声音还带着刚醒的迷蒙,“唔……儿臣参见母皇。”

    他是一个人走进来的。

    郑嘉央道:“你的侍呢?”

    郑茜芮道:“他们在外面跪着,不能起来……母皇,他们做错什么了吗?”

    “没有,”郑嘉央笑了一声,“欣荣,把二皇子的侍叫进来,给他添几件衣服。”

    郑茜芮看向床铺,睁大眼睛,跑过去掀起被子探头找了找,转头疑惑得皱起了脸,歪头问郑嘉央:“咦,母皇……父后呢?”

    萧成:“……”

    她好像知道要找谁了……怪不得欣侍从脸上表情跟死了亲娘一样。

    君后丢了……这……

    闻言,郑嘉央沉默一息,语气想缓和一点,发现有点难,只能慢慢道:“你父后,去看你皇姐了,天气凉,茜芮早些去睡吧。”

    郑茜芮迟疑道:“可是外面很冷,倚云他们……”

    郑嘉央道:“听话,你先去睡。”

    郑茜芮还想再,服侍他的侍已经进来,郑嘉央道:“送皇子回去。”

    郑茜芮一步三回头离开后,郑嘉央重新看向萧成,“给你两天时间,不惜一切代价,把他给朕找出来。”

    罢,抬步向殿外走去。

    萧成:“……是,臣遵旨。”

    欣荣急忙追上,郑嘉央毫无感情道:“回乾元宫。”

    轿撵上有防水的顶罩和侧帘,欣荣撑伞跟得及时,郑嘉央除了下摆有些湿外,其它的地方都是干的。

    皇上心情不好,抬轿撵的人愈加心翼翼,极近平稳。

    轿撵上,郑嘉央还似在昭安宫正殿一般,慢慢推着串珠,想着单以菱到底去了哪里。

    她确实并非一定要他做君后,前几日在猜到他想逃离时,心里也是逗弄多余生气。

    她是皇帝,要处死要废后,那也只能她来下决定,他想又如何?她不会同意的。

    他不过是想想罢了,最多生些无伤大雅的是非。

    可他竟然真的敢!

    看到空无一人的正殿时,心里涌上的愤怒多到她自己都没有预料到。

    走就算了,还留了封信。

    让她猜他去了哪里,她哪有心思去……

    郑嘉央手中一顿,视线落在串珠上,眯了下眼。

    这东西他带了七年,所压的信上的第一句是,让她猜他去了哪里。

    这不定不是什么留给她怀念的东西,而是个……线索。

    皇宫宫门封着,单以菱今夜出不去,他能去哪里?

    ……他离开了昭安宫,难道是真的想出皇宫吗?

    郑嘉央忽然低声出两个字:“……东宫。”

    雨声太大,欣荣虽跟在轿侧,依旧没听清,高声道:“皇上您什么?”

    郑嘉央扬声道:“去东宫!”

    东宫是太女的居所,也在皇宫内,距离皇上君后所住的地方要走两刻钟,可那是在平常时候。

    如今雨天,两刻钟后,路程只堪堪过半。

    郑嘉央坐在轿撵上,心下越来越烦躁。

    照这速度,什么时候能走过去?!

    哪怕单以菱真去过东宫,现在估计早就走了。

    她如今心情不好,没有心思多言,起身长腿一迈,跳下了轿撵。

    欣荣吓了一跳,赶紧为她撑上伞,“哎呦皇上,您……您这是……”

    郑嘉央大步朝东宫走去,欣荣跑撑伞都有些跟不上了。

    雨水时不时滴在衣服脸上,郑嘉央停下,一把夺过大伞,伞柄入手湿腻。

    君后不在,她在生气,其她人在害怕。

    脏。

    郑嘉央嫌弃得把伞扔回给欣荣,抬步融入雨幕。

    欣荣手忙脚乱接住伞,急忙去追,“皇上……皇上!龙体要紧,雨这么大,可淋不得啊……”

    郑嘉央脚步未缓,甚至又快了一点。

    她登基以后,许久没有来过东宫了,只是年少的时候住的地方,哪怕五六年没来,也依旧熟悉。

    东宫如今不住人,除了例行扫时有人,寻常时候是没有的。

    前方再拐个弯,就是东宫正宫门的宫墙了。

    郑嘉央快步走过,直视前方,初时看不清什么,只是走着走着,能隐约看到宫门前,有一个黑色的人影。

    郑嘉央脚步越来越慢,欣荣已能撑伞跟在身旁。

    伞下看得更清楚,他不是站着的,而是紧靠着门抱腿坐着。

    漫天雨幕,寂寥宫墙之下,他一个人在那里,一团,抱着膝盖淋着雨,周围空无一物。

    郑嘉央渐渐走近,在他身前停步。

    明黄色衣袍贴上了单以菱的白衣。

    伞很大,他不用再淋雨了。

    单以菱下巴搁在膝盖上,视线向下,看见明黄色衣角,没有抬头,又把自己抱紧一点。

    郑嘉央垂眸看了他几息,平声道:“皇宫内着白,有些不吉利吧?”

    单以菱也不看她,点了下头,声发出一声鼻音,“嗯。”

    郑嘉央又问:“君后就这么想离开皇宫吗?”

    良久,单以菱抬头,他淋了很久的雨,面色苍白,连唇色都没有一丝红。

    单以菱弯起唇角,笑着问:“不然皇上以为呢?”

    郑嘉央也笑,“君后应该知道,活着是不可能离开这里的。”

    单以菱道:“是,我知道。”

    他身边什么都没有。

    他从来没想过能逃出皇宫,他从始至终,都只是想彻底惹怒她。

    单以菱收起笑,抿了下唇,眼神清亮,他问:“我其实一直很想知道,先帝为什么会选中我?”

    郑嘉央沉默,捏着串珠的手指用力收紧。

    因为先帝虽然喜欢她,但是父后并不喜欢,茂国公府中庸无权,她和他成婚后,他的父家给不了她任何助力,所以父后才选中了茂国公府,彼时茂国公府,又只有他一位适龄男子。

    郑嘉央淡淡道:“先帝的决定罢了,她已不再,你如果真的想知道,朕可以送你去见她。”

    单以菱笑了下,弯起的桃花眼似月牙弯弯。

    他向侧伸手,大半手臂重新淋雨,任大雨从指尖滑落。

    “好啊,”他,“多谢皇上了。”

    人世其实本就冰冷无情,而皇宫是这无情之所最无情的地方。

    从一开始,单以菱就知道自己逃不出去。

    从他嫁给她的那一刻起,他的宿命就已经决定了。

    ——终身做一个规矩端庄的君后。

    可单以菱自觉,他其实并不是个特别认命的人。

    他在端午宴上抱了必死的心,初入乾元宫时,也没觉得自己能活着走出去。

    但结果是,他什么事都没有。

    所以……

    郑嘉央抬手,拍了下他伸出伞外接雨玩的手,而后按回伞里,“还嫌淋得不够?”

    那时他便知道了。

    她会对他心软。

    君后是可以继续做的,至于端庄规矩……

    单以菱收回手,重新抱住膝盖。

    低头不再看她。

    郑嘉央又站了几息,没忍住蹲下身,手刚碰上他的脸,便被冰了一下。

    郑嘉央四指贴着单以菱的脸侧,掌心托在他的下巴处,将他的脸抬了起来。

    单以菱抿唇瞪她,“不是要送我去见先帝吗?”

    郑嘉央道:“若她不回答你呢?”

    单以菱道:“那我也觉得见她比见你好。”

    郑嘉央眯了下眼。

    单以菱:“我的是实话,你生气也没用。”

    郑嘉央收回手,单以菱背手擦了擦脸。

    他擦完,重新抱住膝盖低头,恢复最初的姿势,仿佛要在这里坐到天荒地老。

    郑嘉央冷声道:“起来,回昭安宫去。”

    单以菱摇头,“我不要回去思过。”

    郑嘉央威胁,“那就去淑清宫。”

    “不要,”单以菱不理她,下巴抵着膝盖,自顾自道:“我就特别不明白……为什么是我?凭什么是我……”

    越越低越慢,逐渐染上哽咽。

    “京城想当君后的人那么多,先帝为什么要选中我呢……我……我不想当君后,我想出宫,呜……”

    他脸上本来就有雨,但泪水滑出眼眶,还是看得分明。

    郑嘉央不清此时心里密密麻麻的是什么感受,只知道自己声音有些哑,“出宫后……想干什么?”

    单以菱用袖口擦擦脸,含糊道:“找一……主。”

    郑嘉央没听清,“……什么?”

    单以菱放下手,边哭边,但这次得很明白,“要去找一个好妻主!”

    郑嘉央:“……”

    郑嘉央语气很差,“你做梦!”

    单以菱哭得更厉害了,“那我就喜欢做梦,你能怎么样?!”

    郑嘉央虽是皇帝,但确实管不了别人爱做梦。

    郑嘉央抬手,用拇指擦了下单以菱眼下,收回手道:“别哭了。”

    单以菱睁大眼睛,“那你会放我出宫吗?”

    郑嘉央想都没想,“不会。”

    单以菱扁嘴,“那你要杀了我吗?”

    郑嘉央想不会,但又一想,这时候立即,是不是也太惯着他了?

    等他回昭安宫好好思过,认识到自己“想出宫找一个好妻主”的想法有多犯上之后,那时候再……

    见她不回答,单以菱偏过头不再话,只默默宣泄情绪。

    每隔几息郑嘉央先忍不住了,故意问道:“你难道怕死?”

    单以菱装没听见。

    “不会的,”郑嘉央只觉得自己越来越烦躁,却不知道能做些什么,让他先别哭,“你先……别哭,我……”

    我。

    这一刻,她忘了自己是皇帝,忘了自己拥有生杀予夺的权力,忘了整个大梁,皆是她的。

    大雨滂沱,人好似渺而无力。

    她只能又出一句:

    “……别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