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西河省气象台于今日间6时发出暴雨橙色预警,预计自12日起至未来一周,平江市、桂海市,枣城等地将出现持续密集的降雨现象,大部分地区降水量可达四十至六十毫米,局部地区可达八十毫米,请居民减少不必要的外出……”
难以相信,现在还有人会用这种调频收音机。
周择走进诊疗室的第一反应,就是在心里对周围环境作出了一系列只有自己知道的评价。包括面前这个脑袋光溜溜一根毛都没剩的老教授。
和想象中的不太一样。周择在心里总结了一下这个看起来十分接地气的房间。
老教授姓陆,退休后回老家一个精神病院挂名,实际上就是借个地方继续做自己的研究。
“随便坐。”陆教授在他面前喝了一口茶叶水,品了两秒以后呸出了一个茶梗。
周择犹豫了一秒,没选陆教授对面的位置,而是就近在靠门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我妈让我来的。”
周择坐下来第一句话就是明来意——他并不想呆在这。
陆教授面对过很多配合或不配合的患者,他们的来这儿的理由各有新意,以至于他现在都习以为常到把这种别开生面的初遇当成一段必不可少的环节。
就和自我介绍一样。
“我知道。”陆教授点头,“你的母亲虽然只是为了学分选的课,但我对她印象很深刻。”
不像是为了拉近乎而特意夸赞的话。平淡的语气真的只是在和他叙旧。
周择眉间染上了一股晦意,但他良好的交往习惯并不允许他做出任何逾矩的行为和发言。
于是他算换一种方式应付。
“其实我有意识到自己的问题……”
收音机的信号忽然断了,发出一段枯槁难听的电流音。
“……”
结束治疗时,钟面上的指针才走到午饭的点儿,周择婉拒了长辈挽留自己用餐的好意,刚走出居民楼没多久,他就在路边看到了来接自己的叔。
头顶的太阳*力旺盛地散发光芒,他开始怀疑刚刚那个收音机里的广播的真实性。
叔的车是辆有些年头的黑色SUV,车身满是久经风霜的痕迹。
自己这位叔正开着车窗抽烟。
“叔。”周择远远地了个招呼。
下一秒,那根还年轻的香烟就早早地被扼杀在车身上。
“来了,上车吧。”周海洋开车门的锁,摇上窗户,“没吃饭呢吧?”
周择坐在后排,和一堆灰扑扑的石头挤在一起:“没。”
鼻尖萦绕着浓郁的烟味,他犹豫了一秒,然后开了窗户。
他的动作刚好落在周海洋眼里。很快,窗户都被开了。
“饿不?想吃点什么?”
周择摸了摸空瘪的肚子:“还好,我都可以。”
周海洋从后视镜里看了他一眼,然后笑了一下:“你这孩子,这么客气干嘛,时候可不这样。”
见他大有一副要开始回忆往昔的架势,周择不得不断道:“叔,我已经十七了。”
周海洋只当他是不好意思,没再搞回忆杀那套:“不过你在那上学上得好好的,怎么回来了?”
周择看向窗外,车子已经驶入了一条新的主干道,行道树在后退,这里没有很高的楼,路也比凌海窄许多,比起永远新鲜的凌海来,这里就像一座停滞在十年前的城市,外界的发展对它毫无影响。
光鲜亮丽永远跟它没关系。
周择编了个理由:“我妈太忙了,没时间照顾我。”
“她也真是的。”周海洋果然一点都没怀疑,“但现在学校都已经开学好一段时间了,怎么没早点来?”
“临时决定的。”周择,“没事,不耽误。”
“去哪个学校?一中?”
周择顿了顿:“……六中。”
周海洋终于抬头,从后视镜看了他一眼:“六中…很一般啊。”
周择心虚地别开脸。
“……算了,你妈怎么?”
“她随我便。”
马文静平时忙的不着家这事周海洋也略有耳闻,他到底是个心大的,也不爱自找麻烦:“行吧,既然你妈都安排好了,那我就不管了,我工作室离六中很近——和学校招呼了吗?”
“还没。”
“转学需要我去学校一趟吧?”
“会不会麻烦您?”
“这有什么麻烦的。”
周择默了默,算是接受了:“对了,叔,我想住宿。”
他听过,六中除了高三,高一高二的走读生都不需要上晚自习。大人总是容易在孩子学习的理由上栽跟头。不出所料,周择了原因,周海洋便松了口。
车子里重归安静。
对此,周择乐见其成,实话,他真的很厌恶和另一个人进行你问我答式的交流,这种谈话过程就像逼着他一层一层脱掉自己的衣服。
他实在没“裸/奔”的爱好。
之后,周海洋带他去了吃了一家土菜馆,味道不上多好,环境倒是真不怎么样。
当吃饭慢慢成了一种只为了生存的行为,这个过程就会越来越让人觉得烦闷,周择尽量放慢了动作,好让自己看起来吃了很多的样子。但越是这样,他就越不自然。
周海洋抬起头:“不好吃?”
周择摇摇头:“没有,我最近上火了。”
“不早,我就带你去吃点清淡的了。”周海洋放下筷子,“老板娘,上碗绿豆汤。”
其实跟什么菜没关系,周择又扒拉了两粒米,在心里默默道,但他不想拂了周海洋的好意。
系着油腻腻的碎花围裙的老板娘端上一碗浮着碎冰的绿豆汤,周海洋把它往周择的面前推了推。
看着这个礼貌温和的男孩儿不轻不重的向自己道了谢后,周海洋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
“快吃吧,吃完送你去店里,车上的料子还急着给客户送过去。”
催促的话就像赦免令,周择端着绿豆汤咕咚了两口就擦擦嘴自己吃饱了。
刚吃完饭,中午还热烈着的太阳,这会儿又被厚重的云层盖住了。这样的天气,令周择有点喘不来气。
周海洋的店是他花了多年积蓄搞的一家工作室——又又破。工作室是搞镌刻的,平时会接各种印章或景区碑刻的活儿。
周海洋几乎半辈子都扑在了想成为艺术家的道路上,奈何没有机缘天赋也欠缺。按周择父母的话就是落了个高不成低不就。
一把他送到店里,周海洋就带着自己的宝贝石头去稍远些的厂里磨了,留周择一个人看店。
店面应该是刚收拾出来的,很多家具还没摆到自己的位置上,唯一像样点儿的也就窗户边儿的那张条桌了,但那上面也被各类工具占了个满满当当。
温柔地暮色一寸一寸的铺染开来,黄昏无疑是美丽的。就着日落门里门外都空荡,周择换了身店里的员工服,靠在窗边有些生疏地摆弄起了一块废料。
他很不喜欢放空,因为脑子一旦放空他就会陷进去……或者是抓不住自己的情绪。周择这么形容自己的心理状态。
口袋里的电话嗡嗡地震动起来。
来电显示地名字让周择有点意外。
“……妈。”
“到了吗?”
他妈是个风风火火惯了的女人,上来就单刀直入,切进话题。
“到了。”
“去陆教授那儿没?”
“去了。”
“虽然是回去治病的,但学习也别松懈,我和附中沟通过了,开除的处分撤销,改成自愿退学,一中也沟通好了,让你叔叔领你报道就行——择你要知道,为了这事我费了不少力气,平江虽然,但一中的管理模式还不错,正好能约束约束你,听话一点,别给你海洋叔添麻烦。”
最后一句话用了点美化的技巧,但周择知道,除了表面意思外,还有更深的——
十分有压迫性的叮嘱,换来周择一声乖巧的嗯。
“你一直很乖,就是抗压能力太低了,这次的事也是给你一个警告,陆教授在心理学方面很有权威,你的病没什么,等下学期再转回来,竞赛这条路是走不通了,从现在起到高三都是关键时期,高考之前,你什么都别想。”
最后,像是给个巴掌又递颗糖一样补充了一句:“这两年收收心,到时候你想报什么学校学什么专业都行。”
马文静起长篇大论来就像倒豆子似的噼里啪啦一大串往外倒,毫不给人一点喘息的机会。也就只有最后给“糖”的时候会把语速放慢一点儿,好像在给莫大的恩赐。
周择捧着手机:“妈,我没病……”
就在这时,电话那边突然插入一个陌生的声音。
“马老师,反应堆的数据出来了……”
马文静应了一声:“好,马上来……择,你看,我忙得一团乱的时候还得分心给你电话,你要是更听话一点我也就不用操这个心了——行了,就这样吧,有事以后再。”
“嘟”的一声,电话挂断了。
周择嘴里还挂着半截话,最终不得不艰难吞下。
——他没病。
“要不是因为你…”
“以后再吧…”
“如果你能听话一点…”
“如果你能努力一点…”
“……”
在马文静那里,他得到的永远是被无辜安来的责任和一张张空头支票。
周择忍下把手机扔出去的冲动。却怎么也压不下心里的烦躁。
他重新拿起白钢刻刀。
可是这一次,他刀下的线不再像之前那么直了。
刀刃忽然抖得厉害。
不知从何时开始,周择抓着刻刀的手越来越用力,直至指尖发白,他感觉自己像突然被扔进了一片深海,耳朵、鼻腔、乃至整个身体都被水填满了,注意力更是无法集中……
嚓——嚓——
白色的粉末随着他的动作飞散。
动作越来越不连贯,他的手也愈发僵硬,平整的石面全是交错的线条。
直到“叮铃”一声。
周择这才陡然从紧张的状态抽身。
得救了……
“嗯!好大的灰……”一个年轻的声音飘进来。
周择快速调整好自己——扔下刻刀,扯下阻碍自己呼吸的口罩,一个恰到好处、能够完美表达自己安然无恙的笑容出现在了他的脸上。
这次进来的客人是两个十六七岁的少年。
其中一个稍稍矮些,一头卷毛贴在看起来很聪明的额头上,举止吊儿郎当,话也吊儿郎当,脚上穿着一双黑白耐克,是网上很火的那款。
不知道是人的原因还是鞋的原因,周择总觉得那是假的。
还有另一个人——
周择把视线挪了过去。
那少年个子高挑挺拔,至少在一群“毛都没长齐”的同龄人中算金字塔尖儿了,除此之外,长相也很拔尖儿。周择对自己的眼力常有几分信心,他看得出,这个人身上似乎透着一股劲儿。
不过对于这个发现,周择也不出个具体,可能是从他肩头露出的纹身看出来的,也可能是从他手臂上凸起的青色脉络看出来的。
总之,他就是看出来了。
这一点众人皆醉我独醒的优越感让他多少重回了一点平静。
周择招呼道:“你们好,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
高个子男生看了过来,视线令他胸口一烫。
听到他的声音,那个卷毛兴高采烈地了句死他都没想明白的话。
“你们这能刻墓碑吗?就是立在坟头的那种!”
可能是从没听过这个无理取闹的要求,周择感觉到自己的笑容正在不受控制地僵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