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三遍了。
“不好意思,我们这里只接纯手工设计、定制,墓碑……我们没接过。”
周择又一次试图向他们解释清楚为什么店里不给人刻墓碑。
“那墓碑上的不也是刻的?有啥不一样?”徐多智有些时候会很较真,比如现在。
“不一样……”周择按下耐心,他总不能直接,照周海洋自诩艺术家的脾气,除非你家埋的那位是什么十大感动全球人物,否则他不把坟撅了都算了好的?
当然,徐多智也可能乐见其成。
“卷毛。”
裴也似乎终于感觉到徐多智的行为很丢人,在周择作出第四次解释前,先断了他。
徐多智还以为裴也是在鼓励自己:“裴爷爷你放心,我肯定把事儿办好……”
“办个屁。”裴也忍不了了,一把勾住他的衣领子,“你看看人家刻的,再想想我要的,是一个东西吗?”
徐多智看看桌子上的东西,又看看非常为难的周择。
“哦……!”徐多智摸了摸后脑勺,似乎反应了过来。
周择冲裴也露出了一个堪称欣慰的笑容。
还好有个明白人。
可惜这位拽哥连个眼神都没落给他。
仿佛已经确认没有生意可做了,周择很快坐回了桌子边,并且也没有要再招呼他们的意思。
裴也看着他慢条斯理的动作,脚尖动了动,不过下一秒,在他看到手机上的短讯后,脚下就在原地了个转,拖着徐多智走向大门。
“走了,那位公子哥在催了。”
“啊?他急啥啊!……爷!爷!爷你轻点……”
……
两人的声音愈来愈远,一阵一阵西北风从门口灌进来,麻布帘子被吹得翻来覆去。没多久天就彻底暗了。
自始至终,周择的头都没有再抬起来一下,等到周海洋回来时,外头已经彻底黑了。
“来帮我搬一下。”周海洋一进门就冲他招手,“哎,心点放啊……”
他又搬回了一块石料。周海洋撑着腰活动了一下,一低头就看到了周择拿来练手的边角料。
“你这不行啊,手生了吧?线都走歪了。”
周择没话。
何止时手生,十年里,摸过刻刀的次数屈指可数,马文静女士只要看到与学习无关的事就会给他进行专门且严厉的口头教育。
周海洋大概也明白过来怎么回事,什么也没只是叹了口气。很快,从后面的院子拉来一个拖车,又要摆弄起自己的石头来。
周择盯着他忙碌的动作沉默了一会儿,穿上外套:“……我出去……买点东西。”
“嗯,你等等。”周海洋叫住他,从裤子口袋掏啊掏,掏出了好几张十块二十块的,最大面值是张五十块,一股脑都塞给了周择。“见面也没给你买什么,拿去用,回来带包二十六的软云。”
周择攥着温热的纸币,往回推:“没事,我有生活费。”
周海洋没回答他的话,而是轻推了一把:“去吧。”
走出店门,门口的长街已经偃旗息鼓了,晚上温度低一些,抬头连月亮都看不见,周择裹着长外套,一头栽进夜色里。
他其实并不需要什么学习用品,也不想逛什么步行街。关于平江,自己八岁之前多在这生活,记忆虽然模糊,但也并非浑然不记得。
出了长街,隔着一条马路就能看到他要去的六中。城市没有随处可见的二十四时便利店,街巷的店铺关门关得早。周择一直快走到六中门口才找到一家还开着门的卖部。
“一包二十六的软云……算了,两包吧。”
周择捏着两包烟走出便利店。
周围是大马路,来往的人不少,他没有在公众场所抽烟的习惯——咽了口口水,周择顺着六中的铁围栏摸到了一个角落。
这一段路的路灯坏了,周围都黑乎乎的。
瞧着前后确实没再有路人了,周择才要往口袋里摸到火机,旁边一阵叮铃咣啷的摔声就又断了他的动作。
周择手里一用力,差点要把火机给捏折。
可能是他站得太近了,里头黑乎乎的人影们都转了过来。
“妈的,看什么看?”
离他最近的一个人似乎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眼白在黑暗里是最醒目的东西,他一睁眼,两只眼球就像要夺眶而出了一样。
“……对不起。”
“滚远点!”
周择不轻不重地道了个歉,收回视线时,目光又从他们身上扫了一遍——七八个流里流气的人中间围着两个负隅顽抗的。
然而,就这个时候,其中一人突然兵行险招,趁着别人转过头,拎着手里头盔就砸了过去。
之后就是一声惨叫,一地鸡毛。
甚至有人头朝下被掀进了垃圾箱里。
……
“裴也,你他妈给我等着!”
这些人只要输了就撂下这么一句了几百几千遍都不带改一个字儿的台词。
他们原本好好的上风,被裴也一顿疯狗似的反抗完全压制了。索性这群人只是顽劣一点的孩子,还没到不要命的程度,面对疯子的时候会怕。
“等你妈。”
裴也向来也只回这三个字,他甩了甩胳膊,从堵着他的人墙中间走出去,头盔被他高高抛向匆匆跑来的徐多智。
猴子被得再惨依旧不肯服气,但一见他抬手,又瑟瑟缩缩的怕。
怕什么?
怕疯狗啊。
徐多智一眼就看见了裴也和闻嘉朗脸上的青青紫紫,脑子一热,破口大骂:“猴子我草/你妈!好的单挑,你凭什么叫人?”
“草,老子就叫了怎么的?”
少年人最是不能激。
刚刚还算偃旗息鼓的人立马又推搡着、叫骂着,破烂飞溅,阴暗狭窄的通道里再一次掀起一阵骚乱。
“你他妈傻/逼吧?”裴也踹了徐多智一脚。
好在这时有辆的士在路边停下。
裴也一手揪一个塞棉花似的塞进的士后排,紧跟着自己也一头钻进副驾驶。
“师傅开车!”
……
车子已经启动了,那些叫骂声也慢慢被留在一堆难闻的车尾气里。
“裴哥,给。”的士刚开出这条街,后座的闻嘉朗就摸出自己的皮夹,数了三张红钞票,“多的医药费。”
裴也蹭了蹭嘴角的伤,一声不吭地接过了那笔钱,然后就准备从里头抽一张结车费。
“我来我来。”闻嘉朗又拦住了他。
行吧。
裴也又把钱揉进口袋里。
司机师傅心有余悸地收了张红票子,仍心惊胆战地偷偷量这几个一看就没干好事的坏子,多多少少有点后悔拉这一单了。
裴也假装没发现司机的眼神,而是看了一眼后视镜:“卷毛,你刚来的时候有碰到人吗?”
“谁啊?”徐多智抱着头盔很是诧异,“估计是路过的吧,你不是没叫人吗。”
裴也摇头:“怕是我们学校的,严主任最近在搞什么匿名举报。”
他回想起那个人,虽然面熟,但……对方背着风光,除了一个隐隐约约的轮廓什么都看不清。
闻嘉朗忽然接话:“你刚刚那个怂/逼?不能吧。不过就算是我们学校的也没事,被吓得屁都不敢放,估计也不敢告状。”
徐多智嗤笑道:“就你还别人怂?”
闻嘉朗睁圆了眼睛:“我怎么了,我是没裴哥能,但……”他“但”了半天,最后“但”出了个有钱。
“行,你有钱,请哥俩吃个宵夜呗,我晚饭都没吃。”徐多智冲他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闻嘉朗对他的态度也是习以为常了,一点不高兴都没有,反而又掏出自己鼓鼓囊囊的钱包。
“请就请,裴哥想吃什么?烧烤?火锅?要不点两个菜吧?”
“我不吃了,得回去了。”
徐多智失望地啊了一声:“为啥啊?”
“苏雅水管炸了,卷毛记住今晚你要帮我看店——师傅前面掉个头,去自来水厂宿舍。”
照着他的指示,的士在下个路口绕了一圈又从六中门口经过,往裴也家开。
回去的时候他们又看了那群混混,那些人正邀约着要去哪儿,乌泱泱地走在大马路。
“那好像是刚刚那个人。”
突然,闻嘉朗在某棵树下看见了一个倚靠着的人影。可惜的是,他的话音刚落,下一秒的士就拐入了一条黑漆漆的路。
裴也闻声看过去的时候也只看到一片拆成破烂的工地。
他在渐行渐近的麻将馆前低下了头:“算了,应该不认识。”
……
周择回到家时,店里已经歇业了,他只好从杂草丛生的后院上到二楼。
走在木板铺就的路上,生怕下一脚就会踩进泥里。
屋子里已经熄了灯,显然这个房子的主人应该在某个时刻把他派出去的任务遗忘了。好在早些时候周海洋有给他家里的钥匙。
在客厅就能听到得震天响的呼噜声。
周择轻手轻脚地摸进去,把周海洋要的烟摆在了一个非常显眼的位置,然后又在某个角落找到自己的行李箱后,闪进了自己的卧室。
卧室很,杂物间临时改造,所谓的窗户还没他脸大,像是怕里面的人憋死而开的一个通风口。
卫生间在一楼,只有他的杂物间一半大,不过窗户大了一倍,可能是考虑到洗澡时的环境因素。
周择脱了衣服才发现窗户没关。它的位置比较高,等他踮起脚伸手,却忽然在窗沿看见了一片昆虫尸体。
他僵了好一会儿。
算了算了。
不应该对一个四十岁的单身男人的生活环境抱有希望。
周择一边劝慰自己一边顶着可能被人看到自己身体的危险,在三分钟内解决了洗澡这件事。
回到房间后,他没有立刻把行李收拾出来,而是任由它摊开在地上,而一堆衣服中间的缝隙里还塞着自己刚买的那盒烟。
嗡——嗡——
似乎今天想起他的人很多,眼下又来了通电话。
周择远远瞟了一眼上面的备注——陌生号码——应该是归属地在北京城的一串陌生号码。
他已经猜到了电话那头的人是谁,但却一点都没有想接电话的欲望。
对方也似乎很了解他,一直不接就一直,两人就像在用这一通电话比拼各自的耐力。
一番隔空较量以后,先缴械的是周择。
“喂,你好?”
非常礼貌并且挑不出错的开场白。
“……喂,择,怎么这么久,我还以为你不想接我的电话呢。”
对方的声音一响起,周择就忍不住皱了皱眉毛。
“……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