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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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择做了个梦。

    不同以往那种,醒来后只有碎片记忆的梦。

    这个梦真实、冗长,每个无关紧要的细节都能被他捕捉,然后完整的在画面中铺开来。

    从一朵稀薄的云,到窗户里看到的那只被风展开的红旗,人头攒动的学校,耳边同桌和家长话的声音……叽叽喳喳,叽叽喳喳,一张普通卷子就成为了他们之间不完的话题。

    周围看起来是很热闹的,因为每个人都在笑着。

    可不论梦里还是梦外,他都已经忘了这天到底是什么日子。只记得他独自一人坐在那儿,看着许多人路过窗户旁边。

    有人夸奖他,有人量他,还有人和他问好。

    可他一动不动地,似乎在等什么人。

    路过的人没得到回应也走了。

    眼看太阳一圈一圈地升起又落下,过了好久好久,他都始终坐在那儿。可能没目的的等待实在是一件很无聊的事,于是后来,他渐渐会对路过的人有所回应了,也不再只看着窗户外的云和红旗了。

    可不论他做什么,都没能见到他等待的人。

    直到最后,他不想等了,然后就想离开那里——如果对方不来,就去找她吧,他萌生了这样的想法。

    可当他走出那间教室的瞬间,四周忽然开始坍塌,数不尽的落石疯狂砸向他的头顶,好像誓要要将他砸烂、压垮。

    与此同时,他却终于在窗户的另一边看到了他一直等待的人——他的妈妈。

    落石越来越多,脚下骤然出现一个又一个深渊,他不明白为什么会发生这些,于是开始绝望地向窗边的人求救,可不论他怎么求救,马文静都只是站在那儿静静地看着自己。

    “你现在还,才觉得这些闹都是天塌了地陷了,但等你到我这个年纪就知道,一切都会过去,有功夫无病呻吟,不如多读点书,那才是能真正改变你未来的东西。”

    在她眼里,人都是这么长大的,坑是摔不死人的,孩子是一夜成熟的。

    所以她始终没有伸以援手。

    尽管自始至终她都站在窗户边,那个偏一偏头的位置就能看到另一边的他。哪怕他被深渊拖着拽着,无望挣扎,马文静都只会远远地、从容地看着,然后轻描淡写地对他:没事,你努力蹬两脚就上来了。

    可他后来到底有没有从黑漆漆的深渊里蹬上来呢?结果不得而知。

    只知道醒来的时候,周择却真的像从水里捞起来的一样,后背汗淋淋的,单薄的睡衣紧紧地贴在身上,难受极了。

    他腾地坐了起来,拉开衣服抖了两下。

    荒诞的梦境顷刻烟消云散。

    这个点儿,宿舍里都还是黑的,室友的鼾声规律地传来,时间像在梦里凝住了,他睡得头晕脑胀,醒来却天还没亮。

    丁一保磨牙的声音简直和指甲刮黑板的讨厌程度有得一拼,听了直叫人起鸡皮疙瘩。

    梦里的一切都在他脑海里反复,睡意被搅得全无,周择便坐着等到了天亮。

    他想,他应该从来没有责怪马文静的意思。可愤怒、不解、难过的情绪又因为什么一直暗暗滋生呢?

    可能是太委屈了吧。

    他明白,马文静得对,等到自己三十岁的时候,会觉得现在的痛苦完全不值一提。可没人告诉他,怎么熬过现在。

    于是那些不被理解和失望慢慢织成了一张大网,一点一点罩住他。周择觉得自己对马文静没那么多爱恨,却也无时无刻不想让身上的网反罩在马文静身上。他最近甚至会想,如果让她也尝尝这些痛苦,是不是就能理解自己了?

    被闹钟吵醒的丁一保迷迷蒙蒙地睁眼,就看见坐在床头的周择,成功被吓了一跳:“你干嘛呢?”

    周择像尊刚睡醒的石像,迟钝地动了动:“憋得慌。”

    丁一保不明所以地问:“憋?睡觉蒙着头了吧。我每次看你睡觉都缩在被子里,容易缺氧。”

    周择哦了一声:“有吗?”

    丁一保又定了个闹钟,着哈欠躺下:“对啊,你要是不舒服就去医务室看看,这个天挺容易生病的……哎,现在还早,我再睡会儿。”

    他絮絮叨叨地完,翻个身又睡了过去。

    周择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生病,但的确不舒服极了。

    …

    雾蒙蒙的天,厚重的云层里堆满了将落不落的雨,城市被严丝合缝地盖住了,这样的天气总让人忍不住抬起头,企图在天空中找到一根绳子拽一拽,最好在云盖子上拽出一个洞,让那些冰凉的雨水都一气儿倒下来。

    然后就是这样的天气里,周择逃课了。

    这事儿就发生在他收到周海洋发来的信息的十分钟以后。刚一看到信息内容,他便再也坐不住,假借上厕所之名,明目张胆地走出了教室,然后头也没回地跑下楼。

    在思远楼和志远楼的后面有一片停自行车的地方,穿过那一排排停满车的蓝色车棚,一堵灰色的围墙后面就是一条久负盛名的吃街。

    他从这儿翻了出去。

    裴也是看着他溜的。

    连作为同桌的闻嘉朗都是在下课以后才惊觉自己身边少了个人。

    在他走出教室的那一刻,裴也就察觉了他的目的。也或许是因为周择当时走得太匆忙了,压根没去厕所的方向。

    于是过了几分钟,他福至心灵的从窗户看出去,毫不意外看到一个利落的身影,通过自行车后座轻松攀上车棚顶,然后直接跃到围墙上方,不一会儿就没了背影。

    狐狸尾巴露出来了。

    裴也几乎毫不犹豫地断定。

    就在周择“越狱”一分钟以后,停车场的看车老头从休息室后面走了出来——每天上午,老头都会在九点半左右去停车场外倒垃圾,但因为垃圾桶离车棚开回不过五分钟,所以他逃课从来不选这儿。

    反观周择胆子颇大,大到就像早有预谋。

    闻嘉朗一发现这事儿,就迫不及待地和徐多智:“我靠,我同桌逃课了?”

    徐多智正盯着手机心不在焉,压根没听他了什么。

    “逃就逃呗,有什么的……”

    闻嘉朗察觉到他注意力不集中,便探头看他手机:“你看什么呢?夜未眠是谁啊?”

    “没什么!”徐多智“啪”地把手机屏幕往下一盖,“……你刚谁逃课?”

    闻嘉朗嘀嘀咕咕地坐好:“我同桌啊,那个学霸。”

    徐多智往前面一看,果然只看到一个空桌子。

    “靠?他还逃课?”

    “……你丫刚就没听我话吧!”

    “你话就话别动手……!”

    “我就动怎么了?”

    “你敢你爹?!”

    “去你妈的!”

    “去你妈的!”

    两人着着就跑偏了。

    裴也杵着脸,忽然看到一个陌生男人从教室的后门路过,然后又在窗户旁往里看了两眼,最后似乎没有找到要找的人,便直接走到了前门。

    “你好同学,我找个人。”周海洋站在门口,随便抓了一个路过的学生,“你们班周择在吗?”

    突然被人抓住胳膊的孙天望吓了一跳,根本没听清他了什么,反倒是一旁同行的李平安替他回答道:“他不在。”

    “不在?”周海洋又伸长脖子往里面看了几眼,确实没看见要找的人,“那你们班主任吴老师的办公室在哪?”

    孙天望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又看到正抱着作业走来的秦燕,便向周海洋指了指她:“吴老师办公室不好找,你跟着我们班长去吧。”

    一脸茫然地秦燕被推了过来。

    ……

    裴也看着那个男人跟着秦燕走远。

    这时徐多智和闻嘉朗一前一后地走过来,前一秒还互喷口水的两人,转头就重归于好。

    “裴哥,飞机在一楼厕所碰见理一的大猩猩了,帮我们看着呢,要不要去啊?”

    “不去。”

    徐多智失望地在前桌坐下:“为啥啊,那个大猩猩在外面造谣咱们给他下跪道歉,猴子他们都……”

    裴也默不作声地瞥了他一眼,徐多智果断闭嘴了。

    “不是让你们别跟他们走太近吗?”

    闻嘉朗干咳了一声:“没走近,就是昨天你走了以后正好碰见了,聊了两句。”

    裴也却:“飞机叫过去的吧。”

    其实后来想想也知道,居浩南和李赫飞压根不是碰巧在楼下遇见,相反,他们应该就是被李赫飞叫去堵周择的。这也算周择倒霉,还真就被堵到了。

    他把脑袋搁在臂弯,懒洋洋地了个哈欠。

    不找大猩猩麻烦以后,徐多智和闻嘉朗就直接在裴也的前桌的空位上坐下唠嗑了。徐多智趴在椅子的靠背上,他瞅着裴也眼下两片青灰,表情有些同情。

    “你这都多少天没睡好觉了?苏姨还是老样子吗?”

    裴也闭上眼睛:“……昨天麻将室有人闹事,她又发疯,半夜被送医院去了。”

    徐多智“啊”了一声,表情很是奇妙。

    闻嘉朗摁着手机:“哪个医院啊,我姐夫是中心医院主任,我让他给换个单间吧。”

    裴也静默了一秒,然后:“十里亭那边的精神病院。”

    不仅是他,徐多智和闻嘉朗都沉默了。

    当然,并不是裴也把苏雅送进去的。可他不会,不代表那些人也不会——男方的家人为了男人死前的一点财产,无所不用其极,苏雅被逼得不行,最后拿着菜刀追出来。

    而故事的结局就是她被闻讯而来的警察连夜扭送进了看守所,凌被送进精神病院镇定。

    他们正着,裴也又看到那个陌生男人走到教室的前门。

    这一次他没有漫无目的地用目光寻找,而是求助似的看向他身边的吴广。

    班主任一来,大课间的热闹气氛稍稍减退了一点儿。学生们的目光随着老班的脚步而移动,裴也也不例外。他看着老班走到周择的座位边,然后转头看了一圈,最后向自己走来。

    “闻嘉朗,你同桌呢?”

    闻嘉朗当然摇头:“我不知道啊!”

    吴广瞪大了眼睛:“你同桌你不知道?”

    闻嘉朗声嘀咕:“我又不是他爸妈,还能一天到晚看着咋的……”

    “咋话的!是不是去厕所了?”

    “嗯,不知道啊……不定是逃学了?”

    “怎么会!”老班异常自信地回答,然后一边叉着腰一边和跟进来的陌生男人,“估计上课的时候就会回来,我们出去等一会儿吧。”

    放弃吧,你们等不到的,裴也在心里想。

    他伸手捏了捏自己的后颈,这时,裤兜里的手机震动了起来。

    班主任还站在教室里,他不至于浑到当着他的面接电话。只能等老班出去了,他才低头看一眼手机的来电提示,以及紧随其后的一则短信——内容是医院发来的缴费通知。

    短信一连发了三条,似乎怕极了家属把病人抛弃在他们那儿,毕竟这样的事经常发生。

    裴也烦躁地揉了一把头发,然后看了一眼仍在门外徘徊的老班。

    犹豫了两秒后,抓着外套站了起来。

    徐多智叫了一声:“你去哪啊?要上课了。”

    裴也撂下了一句别管我,便穿过桌椅从后门跑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