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当周择和裴也在精神病院里看到彼此时,双方的心里皆是翻起了一阵惊涛骇浪的。
就像那双无形的手终于在这一刻扯断了绳子,随后倾倒下来的雨水噼里啪啦地淹没了两人之间的空隙,氤氲的水汽逐渐填满了这片空间泥土和青草被湿,好闻的气味散开来。
而就在十分钟前,周择刚捏着诊疗单从陆教授的诊室出来——以一个病人的身份。
距离他上次和这个和蔼可亲的老头见面,已经是快两周前的事儿了。
虽然当时对方有让他第二天再来医院做一次机测诊断,以便准确地判断他的问题,但周择后来很明显是将这个建议抛之脑后了。
他从不觉得自己有病。
还是心理疾病,这不扯淡吗。
但至于他今天为什么又来了,按照周择自己对医生的法,是因为自己最近的精神状态愈来愈差;而按照他心里想法的来,就是为了逃避和周旋。
周择按照陆教授所的,做了一系列检查,等待结果的间隙,他下楼算在这个花草树木绿化充足的医院里溜达两圈。
精神病专科医院虽然因为疾病的性质,在市民们之间俨然成了一个都市传一样的地方,但事实上,它的一切看上去都那么正常,和其他综合性医院没有什么不同。
周择顺着长长的楼梯来到一楼的空地,楼下人多一些,有些是工作人员,有些是来看病的人。而病人们也多是和自己的家人一起,彼此相互扶持、相互安慰,反倒衬得他一个人孤零零的。
于是周择在门诊部逛了没多久,便折身往另一头看起来人少些的地方去。
当一个人独处的时候,容易不由自主地想很多事情。周择就是这样。
更别这种的胡思乱想其实占据了他生命很多时候。比如现在——他望着绿油油的爬山虎和脚下走不完的水泥路,不知道下一刻会走到什么地方的未知感丝毫不会影响他,反而,能够影响他是几公里外的学校里正在发生什么事。
人们应该已经发现他逃学了吧?
正在四处找他?
如果人们在监控里看到自己翻墙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失望?惊讶?质疑?
周海洋势必会和马文静联系,然后就是大发雷霆或无止境的教。
周择甚至都觉得现在的自己就像一个叛逆期不听话不懂事的孩子,所作所为、所思所想的一切都是为了和家长作对,或许是为了得到关注,又或许是满足精神需求……
但事实上他明白,不是的。
不是这样的。
周择慢慢地走,每一步都踩得踏实严密,短短的回廊一眨眼就走到头了,他顺着接下来的路转弯,正前方却出现了一伙人。
有穿着白衣的护士,有神态不一的家属,还有一个病人,家属和病人正在拉扯,而护士是拉架的。
紧接着周择就停了下来,远远地观望着——穿着病服的女人约莫四十多岁,头发乱糟糟的, 看着十分疲态,再加上她的情绪起伏太大,目眦欲裂的神态有点儿要和身边的人同归于尽的架势,所以他估计女人的真实年龄应该会比他想的一点儿。
“我根本没病!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把我送进来安的什么心!有种让别人评评理!”女人一边大声控诉家属模样的几个人一边抗拒护士的靠近,“你们医院跟他们也是一伙儿的,不就是为了钱吗?真是丧良心啊!你们是要杀人啊!”
“你别闹了,这里是住院部,会扰病人休息的!家属别看着了啊……”
“你们都要杀人了!我不仅要闹,我还要告你们!抢我的钱,砸我的店,还有朱家豪,别以为我不知道,就是你们弄死他的……”
“你别污蔑人啊!我哥明明是自己病死的!”
家属冷眼旁观,护士百口莫辩。
妖魔鬼怪,群魔乱舞。
周择下意识后退了半步,想要远离这个修罗场。
不过他还没来得及转身,便在那群你拉我扯的人群后面看到了一个格格不入的身影。
那道黑色的影子沉默地站在这群吵闹的大人后面,似乎对面前的闹剧已经习以为常了,他在等这些人自己安静下来。
如果人有类别之分,那么此时周择就觉得,面前的人应该是和自己待在一个分类里的。
当裴也将目光慢慢从苏雅身上转移到周择身上时,没有人发现,甚至他自己——原本冷漠的眼神里,突然出现了一瞬微不可查的闪烁。
后来某个时候,周择起这段偶遇时,用了这么一句倒胃口形容——“两个臭鱼烂虾突然在一个臭水池子里的相遇了。”
真不知道该暗自庆幸还是自认倒霉。
不过两人还没来得及一句话就被断了。
大人们的闹剧升级,从动口到动手只需要一句不堪入目的脏话。
然后苏雅和几个人拉扯的过程中,不知被谁推到了雨里,狠狠摔了一跤,还没爬起来的时候护士就趁机上去了一针镇定。
没多久人就给弄回病房里去了。
周择一直在楼下没有离开,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待在这里。
他看着那个女人从歇斯底里到安静只用了短短几分钟,又看着裴也跟着护士把女人抬上病床,又看着女人被按上一圈一圈束缚带。
他大概知道为什么裴也每天都累成那样了。
……
有些时候,裴也是怨恨苏雅的。
恨到想一刀子扎死她再一刀子扎死自己,恨到大不了大家都别活了的那种程度。
可他怕死。
没有人不怕死,哪怕活着也没意思。
在他印象里,那个漂亮能干的苏雅已经死了很多年了,而活着的是一个没文化的蠢笨女人,一个满脑子只想着找男人结婚的无知女人。
但不管怎么样,这个女人给过他一口饭吃,裴也就只能继续忍受下去。
有时候他也会想,什么时候忍不了了,就一走了之。
可当他真正听到火车和飞机的轰鸣时,他又骤然发现,自己根本哪儿也去不了——他的双脚已经扎在了这块土地里,发现拔不动后,便不想拔了。
“病人现在的情绪很激动,你们家属就不要添乱了。”护士正在板着脸在门外训斥朱国福等人,“而且你们住院费和诊疗费是不是都还没交?”
朱国福和他妹妹朱虹兰此时均一声不吭了,尤其是在护士提出缴费要求以后,胖成发面馒头的朱国福立马转着脑袋就指向病房里的裴也:“你找他,他给钱。”
裴也冷不丁地扫来一眼,朱国福立刻挺了挺肚子,似在给自己撑腰。
护士量了一眼接过缴费单的裴也,默默可怜了一下这个看起来才十多岁的孩子,然后继续板着脸催促他快点缴费。
裴也粗略算了一下自己身上的所有积蓄拿来交费,还能剩不到两百块。舍得出这个钱那是不可能。但他肉疼完,仍把缴费单叠叭叠叭塞进裤子口袋。出去前,他又回头看了一眼躺在病床上的苏雅,确定她睡熟了,便当着朱国福等人的面锁上了病房门。
他转过来盯着这些人,冷嘲道:“还不走?等着她醒过来再拿菜刀砍你们吗?”
朱国福有点怵,但仍:“我我我就不走!你们要么还钱,要么给店!”
有哥哥出头,朱虹兰也拿出一张纸条附和:“就是,白纸黑字,你们不给钱我们就不走!”
朱虹兰举着欠条,手都快贴到裴也脸上了,最后他直接不耐烦将她一把推开,并在朱虹兰倒地大声哭诉之前,满不在乎道:“爱走不走,不走你们就留在这交医药费,反正老子是她领养的,又不是她亲儿子,他妈的老子要走,我看你们拦不拦得住。”
这番话暂时唬住了朱国福兄妹俩,他们既不愿意为苏雅出一分钱,也不想跟医院没脸没皮地扯。于是,一见裴也要走,他们便一转之前的态度,争抢着要先一步离开。
两个紧挨着的背影滑稽得像两只鸭子。
等他们走了,裴也这才才慢悠悠地下楼去一楼护士站缴费。
从二楼走到一楼,一下来就能看到门诊部和住院部的两栋楼中间的短短的回廊,以及坐在回廊里无所事事的周择。
裴也悠闲的脚步停了下来,顿在那里。
周择一抬头便看到了他,可他眼神有些空,仿佛还没从神游中醒过来:“……你弃养她的话,违法吗?”
裴也一愣,然后很认真地考虑了这个问题,并得出了一个结论:“不知道。”
周择的眼神慢慢在问出这个问题后重新聚焦,似乎是反应过来自己的突兀,他不好意思的干咳了一声,然后若有所思地低下头:“反正你的父母违法了。”
裴也坐到他旁边,顺着他:“你怎么知道他们是不是故意不要我的?”
周择:“我猜的。”
裴也从喉咙里发出来一声笑:“你怎么不往好的方向猜。”
“比如?”
“死了。”
周择难得正视他:“……所以你觉得你爸妈死了是好的方向吗?”
裴也:“……”
以前怎么没觉得这人牙尖嘴利讨人嫌呢?
周择见他许久不答,也不继续了,转头看向别处。不过此时他的心情已经莫名愉悦了许多,连屋檐外拦路的大雨都觉得顺眼了不少。
不过这好像是他头一次和不熟的人这样的带着揶揄意味的玩笑话,甚至连他自己,都是在很久才突然反应过来不对劲——这样的玩笑话会不会让人觉得不舒服?
这个想法带来的是惶恐不安的情绪,这样的情绪连周择自己都觉得荒唐,于是他试图用转移视线和注意力方式,极力回避这一想法。
空无一人的回廊,楼里的人们被愈来愈大的雨势困住,周择和裴也分别坐在公共座椅的两头,两人之间的距离不远不近,刚好还能塞下第三个人。
墨绿色的灌木叶子被雨水得乱摆,少于冰凉的水丝偶尔会落到周择的手背。
两人在沉默了两分钟后,换裴也先开口:“大课间的时候,有个男的去学校找你,你不在。”
周择立马反应过来是什么事,重重地抿了一下唇:“嗯。”
裴也假装没察觉到他的动作:“为什么不请假?”
周择犹豫了一下:“想逃学。”
“你们好学生真有意思,还学人家逃学。”裴也嗤之以鼻,“怎么,觉得这样很酷?”
周择吸了吸鼻子:“……是吧,挺酷的。”
裴也微仰着脖子,用极其认真的语气:“酷个屁。”
他一点都不这么觉得。
但许是觉得两人之间的称被拉平了,自己对方被勘破了家丑,对方被自己戳穿了假面。
谁也不用瞧不起谁。
挺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