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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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午十二点左右,云里的雨下空了,而周择的手机号头一次能接通。

    准确来,应该是周择终于把手机开机了,首先劈头盖脸地是几十通周海洋的未接来电,其次是老班的,剩下还有秦燕、顾晓娜、李平安……甚至闻嘉朗都在微信和QQ上各了一个语音通话。

    周择将未接来电,未读信息从上到下一一看了一遍,很难的,马文静给他了三个电话,发了一条信息。

    电话优先于信息,可能是发现他怎么都不接这个电话以后,马文静便放弃了电话沟通,转而编辑了一条简短的信息。

    内容大致两件事:一是要求周择十分钟之内回电并解释今天的行为,二是她在信息中用了百分之七十的油墨表示了自己对周择的失望,以及字眼里透露出了自己处理这件麻烦事时收到的困扰和厌烦。

    而此时距离他收到短信已经过去了一个时四十分钟。

    马文静的话跟刀子似的,但好在周择已经习以为常了,这些刀子就是让他吞进去,他也丝毫没有感觉。

    周择手里攥着自己的诊断书,然后给周海洋回了一个电话。

    “喂,择,是你吗?”电话刚拨出去,对方就接通了,周海洋的声音里有些听不真切的担忧,“你去哪儿了?有什么事都可以和老师跟我请假,怎么能直接逃学呢!”

    周择看着诊断书上的诊断结果,轻中度抑郁和双相情感障碍就像两个赤裸裸的、可怜兮兮的他,正躺在这张单薄的纸上,毫无重量,但又极其重要。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我来医院了。”

    担忧的语气更重了,周海洋问:“怎么去医院了?”

    周择照搬陆教授给自己做咨询时的话:“平时偶尔会觉得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还有一些失眠、心悸、记忆力衰退,情绪低落的并发症,可能因为各方面的压力太大造成的心理疾病,医生建议我服药治疗。”

    甚至他还劝慰周海洋,这并不是什么大问题,就像感冒发烧一样常见,也容易治疗,不用担心。

    周海洋听完默然了一会儿。

    其实他跟周择这个侄子并不算是亲近的关系,顶多算个客气。

    除了这次回平江念书,上一次见面还是在周择的爸妈离婚前。那时候的周择住在爷爷奶奶家,和现在的好学生完全不一样,当时的周择连普通话都带着土了吧唧的地方口音,但很闹腾,是区的孩子王。而周海洋对他唯一的印象就是:这子爱玩他的刻刀。

    或许是抱着好玩的心理,周海洋某天突然尝试教周择石刻,但就在这样有一搭没一搭的教学里,他发现这孩子耐得下心,熬得住练,就差临门一脚继承他的衣钵。

    于是正算好好再教点什么的时候,马文静又一个迅雷不及掩耳就把人接走了。

    然后把孩子养成了如今这样。

    聪明,懂事,讲礼貌,成绩优异……

    周海洋在电话那头长长地叹了口气,这回他也不知道该什么了,不知道该安慰还是劝,犹豫了好半天,最后干巴巴地了一句:“你还没吃饭吧?”

    没等周择回应,周海洋又接着:“我给你转点钱,买点吃的垫垫,我去跟你妈个电话。”

    “好。”

    这边应着,那边把电话挂了。

    之后,周择把诊断结果整齐对折两下后,成半个巴掌大的方块后放进衣服口袋,然后转身迈出门诊部的大门。

    他的目的已经达到。

    现在周海洋一定会向马文静争取让他留在六中读书,虽然不论如何,到了高三他都一定会被转学,但就目前而言,只要整个高二能留在六中就行了。

    到时候,他一定会还给马文静一个完美的“乖儿子”。

    虽然是临时起意,但不得不,做完这一切后,他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畅快,这感觉就类似于报复成功后的快感——即便他并不承认这是报复。

    雨后的地面有积水,不过不多,都是浅浅的一洼,投只鱼进去恐怕喝两口都不够。周择走路时专挑这些水洼走,轻轻一踩,一个亮晶晶的鞋印子就在地面上转瞬即逝。

    他玩的不亦乐乎,全然没注意再走两步就要撞上一辆摩托了。

    “虎哥,你在店里吗?有个事儿………”裴也着电话从另一个方向走过来,一抬头却看到一个人站在自己的摩托车边——准确来是倒下的摩托车边?

    幸好摩托停靠的时候挨着一坛半人高的灌木丛,车子倒下后全压在灌木上了,倒也没摔着什么。

    裴也走到正算第三次扶摩托的周择旁边,十分嫌弃地移开他的手,然后自己轻松扶正了摩托,并问:“……你这是击报复吗?”

    周择窘迫地退开一步:“不是,我没看见……”

    裴也环视了一圈,医院门前一大片可供停车的空地,挑了挑眉毛的表情就像在:你编你的,我要是信我就是内个!

    周择懒得解释了,只:“你检查检查吧,坏了我赔你修理费。”

    裴也这边扶好摩托,插上钥匙,长腿一抬,跨坐到车上,一套动作行云流水,而他的检查手段就是转动钥匙后,顺手拍了两下车身。

    “没什么毛病。”裴也用脚撑着地面,“这车不是我的,真坏了我可没法大方地句算了。”

    周择掸了掸身上扶车沾到的叶子和水:“坏了我会赔。既然没事我就走了。”

    他转头去了马路边,算车离开。

    可过去好一会儿,除了送货的面包车、大货车,和零星几个私家车外,他是一个出租车都没看到。

    又一辆货车路过,颠簸的轰鸣下,车胎碾过石子儿的声音都是噼里啪啦的。

    周择从马路牙子退下来,看到裴也和他的车仍在那里,并且这厮还老神在在地盯着自己,仿佛确定他一定会回这个头一样。

    裴也半伏在仪表盘上,好意对他:“要不要带你一程?”

    周择没有犹豫,应该在发现裴也没有离开的时候,他大概就预见了自己今天的交通工具可能就是这辆摩托车了。

    裴也将自己的头盔摘给周择,并问:“去哪?”

    周择接过沉甸甸的头盔,没有拒绝,因为刚摘下来,头盔的内胆甚至还有一丝余温。

    “你先开吧,我还没想好。”

    裴也哦了一声,突然发动车子,而身后正在戴头盔的人措不及防地直直撞上他的后背。

    “坐稳点,你拉着我衣服。”

    “我知道了。”

    周择一边着,一边抓住了他一角外套。

    布料是硬硬的,摸起来有点凉,但一团抓在手里又很厚实。

    很快,摩托行驶上路,但似乎为了照顾他,裴也开得并不快,以至于抓衣服的这个动作都显得没什么必要。

    车开在半路,裴也忽然话,声音有一部分被风散得七零八落,但周择依然拼凑出了完整的句子?

    “你不知道去哪儿的话,我先去个地方,有点事儿。”

    这大概是两个人靠得最近的时候。

    近到周择稍微抬起头,就能看到裴也后颈上的疤,闻到他外套上有淡淡的机油味儿,甚至车速慢的时候,他还能听到裴也低低地咳嗽声。

    但他们离得如此近,也如此远。

    周择飞快地耷拉下眼皮,不再去看他脖子上的疤。

    头盔将风隔绝在外面。

    周择通过透明护目罩看到车子开进一条步行街,又从步行街里穿出去,最后绕到一条马路旁边,这边被大大的五金店和修车行塞满了,唯一的缝隙竟是一家密不透风的成人用品店。

    “我有事,你随便。”裴也停好车,和周择完这话就冲去其中一间车行了。

    店里正在洗车的一个中年男人还探头出来看了他一眼。

    “你朋友?”虎哥甩着毛巾问。

    “同学。”裴也简短地回答,“车呢?”

    虎哥一抬下巴:“喏,门口停着,我看了一眼,发动机的问题,不太好修。”

    裴也走到那辆改装摩托的旁边,一拽裤管直接蹲下来在车的各个角落四处看了看,大致了解了以后便着手把车推进了店里,算先拆卸看看。

    这车一修就是几个时,车身贴的玩意儿光拆卸就够费劲,裴也一直在围着问题车转,连午饭都没顾得上吃一口,一直到最后找到了问题和具体解决方法,才停下来准备在开始修理前喝口水歇一会儿。

    柜台里有放成箱的矿泉水,裴也一边撩起衣服散散汗,一边就往柜台走。

    他走到一半忽然想起什么:“虎哥,这个车修下来收多少钱?”

    正在门口嗑瓜子的虎哥高声回答:“连修带洗八百多吧,照旧,我抽一百五,剩下你自己揣着。”

    裴也:“之前不是抽两百五?”

    虎哥呸了一声吐瓜子壳:“这车你一人修的,我拿那么多干啥?自己装着吧!”

    裴也这才嗯了一声,拿手背抹了一把汗,额头瞬间黑了一块地方。

    正好,他走到柜台,就在准备弯腰拿水时,却看到柜台里面正趴睡着一个人。

    相应的,裴也的动作也瞬间轻了下来。

    成功拿了水之后,他立刻一个箭步冲到虎哥旁边,大气都没喘一下:“不是……他怎么没走?”

    虎哥往店里头瞥了一眼:“他?我给他叫进来的,你一心修车,叫你吃饭都没听见,总不能把人留在外面吧。”

    裴也咕咚咕咚仰头灌了大半瓶水,干得发疼的嗓子终于遇水活了过来。

    “啧,他逃学出来的,这都几点了还不回去……”

    “嘀咕什么呢?”虎哥斜了他一眼,“你自己逃学逃少了?还人家。”

    “我跟他又…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不都是两个眼睛一张嘴?”

    裴也难得被噎住,口头上反驳不了就只好不赞同地瘪了瘪嘴,但其实心里想得又是另一回事——他和周择就是不一样的。

    这种把逃学当成酷的孩儿,温室里长大,天真烂漫得不行,永远信奉那些自以为是的大道理,但其实把人扔到外面吃两天苦,就会难受得嗷嗷乱叫。既满足不了精神,也被匮乏的物质折磨。

    已经下午两点多了,现在赶回去还能上后面几节课。

    裴也喝完一瓶水,把塑料瓶捏瘪扔墙角落了,然后走到柜台边,伸手敲了敲桌面。

    “喂,起来上学了。”

    “……”

    被叫的人没有动静,裴也不知该气还是该笑,只好又叫一遍。

    “上课了少爷,难不成还要人请你?”

    “……别吵。”

    周择这回动了,但脸很臭。

    往日人人都喜欢温文尔雅的三好学生,如今也学会了摆弄獠牙,裴也一时觉得新鲜极了,便靠在柜台上看他。

    他催促道:“不上课也别在这儿呆着,赶紧回家去。”

    洗车行里味儿重又脏,稍微不注意就会碰一身机油,如果要洗车的话,水还会喷得哪哪儿都是,他怕周择继续待下去会不适应。

    好在周择静坐了一会儿,脸色便缓和了许多,几乎完全变回了平日的模样,只有偶尔微蹙一下的眉毛,还能窥见尖牙的影子。

    虎哥不知道躲到哪个角落抽烟去了,店里店外都没什么人。

    裴也直起身,拉了一下他的胳膊:“回去吧,别让你家里人担心,你要实在想……”

    没等他完,周择已经顺势站起来了:“嗯,今天谢谢你,我休息好了,不扰了。”

    周择走得快裴也反应得也快,立马就:“那我送你出去,这边不管去学校还是你家都要绕一圈,从路走能快点。”

    这个提议很实诚,周择也没拒绝,由着裴也给他带路。

    是带路也不尽然,那条用来穿到另一条街的路就在洗车行斜对面,压根不需要人带,稍微一指就明白怎么走。

    但裴也还是算把人送路对面去。

    结果在等红绿灯的时候,周择忽然看到不远处路过一行人。

    不仅是他,连裴也都注意到了。

    他想也没想,将周择拉成面对着自己的站姿。

    “啧,忘了他也在附近上班。”

    周择轻轻地回答他:“没事。”

    他不仅不在意,甚至还回头看了两眼。

    眼看着居浩南走进一家发廊,他最近在里面当学徒,所以头发五颜六色的。这边裴也终于意识到自己的举动对他而言其实时多此一举时,随即板着脸走开了,安静程度多少有点欲盖弥彰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