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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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跟电视剧里演的一样,离开平江的那天下了很大的雨。

    那时候,周择在拘留所呆了一个多星期,直到被马文静接走,见面的时候彼此沉默,对方并没有自己为这件事付出了怎样的代价结束,而他也没有问。

    大抵母子俩头一次那么默契,让周择难得体会到了母亲的“不易”。

    后来他常梦到那天的雨,醒来时常会哭——因为觉得自己成为了一个负担。

    “……裴先生,听你是他的男朋友?”

    对面的心理医生金发碧眼,却着一口流利的普通话——还是东北味的,这让裴也很出戏,一度认为自己在看一出音画不同步的电影。

    “是……我能做点儿什么?”

    “咱先唠点别的。”威廉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不经意地换了个坐姿,“我觉得你首先得了解一点,在心理疾病的治疗中,受折磨的不仅是病人,同时还有他的家人,甚至任何一个与他密切接触的人,周的病…不太乐观,就像一粒种子,可能会伴随他一生,而在这个过程里,他的情况永远会在稳定和复发两种状态摇摆,你随时都要面对一个喜怒无常的爱人。”

    ……生活里将不会再有平静可言。

    威廉的话音停顿了一下,忽然将眼镜摘了下来,蓝色的眼睛在阳光下像一汪湖水,将对面的人完整的映在了里面。

    “我治疗过很多病人,一般都是由他们的家人负责照顾,其中有伴侣有父母也有子女,这些人在治疗的初期往往都有足够的耐心,但越到后期,耐心就会越来越少,和被父母照顾的病人比起来,而那些被伴侣照顾的病人成功率相对低一些,复发率也相对高一点——当然这个数据不算严谨,但一个没有足够耐心和的爱人,往往会对病人造成二次伤害。”

    话到这份上,裴也总算明白了。

    “所以……照你的意思是,我现在需要保证我会一辈子照顾他、永远不离开他,否则就再也不能见他了?”

    “当然不是……”

    “医生,我没法向你保证什么,而且即便保证了,也无法证明,但是——”裴也摩挲着桌面上的木纹,“总有一个人要去爱他,那为什么不是我呢?”

    年少爱过的人真的会在一起一辈子吗?那漫长久远的路途里,总有许多不太顺利的时候,但他总觉得,路的尽头应当是两个人在那里。

    所以这个问题或许等到他们暮年就可以回答了。

    和威廉见过面后,裴也在回去的路上买了一束极艳丽的红玫瑰。医生曾跟他过,环境对病人的影响很大,于是之后他每天都会带些花去装点病房,尽管不久之前他还觉得这种东西就是一种无用的形式主义的消费品。

    在一楼等电梯的时候,裴也和马文静了个照面。

    距离上次见她已经过去好几天了,周择住院的这段日子,马文静并不常来,只有周选和他来得勤一些。

    也不知道是刻意避开还是纯属巧合,马文静每次都是在周选在的时候来,以至于裴也今天见到她险些没认出来。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进电梯,各占据一个角落,就像陌生人一般。

    裴也佯装专注地望着墙壁上的某一个点,余光却时不时扫过马文静的脸——她应该是不喜欢自己的吧?

    若是别人,他压根不会在乎,但马文静不一样,她是周择的妈妈,是血脉相连的亲人,所以他想要得到对方的认可……

    不过另一方面,裴也并没忘记这个“亲人”也曾是给周择带来伤害的源头之一,若是以立场站队,他就是妥妥的周党,因此即便看见了对方,他也依旧保持着沉默的态度。

    “裴。”

    从电梯走出来的时候,马文静忽然叫住了裴也。

    “……怎么了阿姨。”裴也顿时变得手脚不协调起来,浑身僵硬地转过身去。

    “有时间和我聊聊吗?”马文静和颜悦色地。

    “……”

    不知道为什么,裴也忽然想起之前公司有个女员工在看的某一部狗血言情剧,里面男主的妈妈将几百万的支票扔在女主脸上之前,的台词好像就是这一句。

    不过马文静应该不会把几百万扔到他脸上。

    按照她几年前的风格,应该是把裴也公司的财务报表扔到他脸色然后一句“你不配”。

    “谢谢你。”

    就在他们坐下之后,诡异的沉默忽然被三个字轻易破,裴也拘谨地扶着膝盖,坐得比上学听课的时候还直。

    “你不用太紧张,我只是想跟你道个谢。”马文静被他的神情逗笑了,微微抿着唇,目光在他手中的玫瑰上停留了几秒。

    裴也的手不自然地抓紧了花束:“没什么好谢的,周择他对我来也是……很重要的人。”

    马文静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转移了新话题:“这花开的挺不错的,只是不适合在医院。”

    “我顺手买的……”

    “没事,只是觉得我竟然不知道自己的儿子喜欢这些花花草草。”马文静将玫瑰拿到自己面前,捻了捻花瓣的末端,略微怅然,“你应该也不太喜欢我这样不合格的家长。”

    裴也微微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算实话实:“……作为母亲,您的确不怎么称职。”

    马文静并不意外他会指责自己,反而因为这句指责,她还松了口气。

    “还以为你可能会理解我……”

    毕竟他们都是用尽全力爬出低谷的人。

    “但我能不后悔的,如果重来一次,我还是会这么选。”她,“我知道很自私,可我实在不想为了孩子放弃自己的人生。”

    裴也骤然拧眉:“…可孩子不是牺牲品。”

    马文静没有正面回答他的质问,或许她是有愧疚的,但她对于自己的爱超过了其他许多,所以她才能义无反顾地选择“自由”。

    “其实,当有不同的选择摆在面前,无论选那种,最后都会后悔,后悔如果当时选了另一个会怎么样?只能…当初没有做好准备就成为一个母亲,是我的错。”

    她将向日葵连同装鸡汤的保温桶一起递还给他,然后,她又忽然想起什么似地问:

    “对了,那天那个电话是你父亲来的吗?”

    交接的动作停滞了一秒,但很快,裴也的表情便恢复了自然。

    他模棱两可道:“……曾经是。”

    马文静没有多想,点点头:“替我谢谢他。”

    ……

    裴也将玫瑰摆放在窗台的一角,浓墨重彩的花立马将窗户都装饰得像画一样。

    “你见过我妈了?什么了?”周择坐在床上,挑着盘子里的苹果吃。

    “你妈扔了一张支票让我离开你。”裴也故作深沉地,“……不过我还在考虑,如果她再加点钱的话。”

    周择当然不信,甚至给他指出了一个可能性更高的方案。

    “我觉得我妈应该不会扔支票,扔你们公司的财务报表还差不多。”

    他双手环在胸前,微微抬头,笑容淡得看不见,就像几年前第一次见到的马文静,甚至至今都没意识到自己那几句话曾轻而易举将一个少年的自尊得粉碎。

    这实在不是什么美妙的回忆。

    裴也气笑了,狠狠捏了一把他的脸:“你可真是好样的。”

    周择哈哈大笑起来,歪倒在床上,等他好不容易笑累了,又突然从床上站了起来,一把环住他的脖子,将对方拉向自己。

    像是演员们排练过无数次的动作,裴也下一秒就心领神会地托住他。

    裴也笑着问:“你干什么?”

    周择将脸埋在他的颈侧,闷闷的声音响起:“怎么办,我好爱你,我不想离开你。”

    裴也将他往上托了托:“那就不离开。”

    一米八三的大男人,却只有一百来斤,抱在手里轻飘飘就像根羽毛一样……不,比起羽毛,更像是一捧沙子,不论怎么握紧,都是徒劳。

    “那你爱我吗?”

    “爱……”

    周择亲了亲他的眼睫:“我不想住在这了,你带我回去好不好?”

    裴也叹了口气,轻轻将他放到床沿,然后伸手拿上床头柜的药:“好,你先把药吃了,我马上带你回去。”

    周择慢吞吞地接过药,忽然指了指旁边的饮水机:“……水。”

    “好。”

    裴也自然答应下来。

    但就在他转身时,周择飞快地将手里的胶囊拆开,把里面的药粉都倒在了自己的口袋,等裴也回来后,他的手里只有几个空的胶囊外衣。

    看起来什么都没发生。

    裴也把水递过去:“给,慢点喝。”

    药吃得很顺利,这让他想到不久前护士的话。

    她们周择有藏药的毛病——这个病人狡猾得像狐狸一样,好几次都让他得逞了——如果不是医生发现他的情况毫无改善的话。

    周择乖顺地吃完药,期间他瞥见窗外的树梢,翠绿翠绿的,和红玫瑰呼应得很漂亮,可他心里着鼓,无暇多看几眼。

    他可以毫无负担的欺骗医生护士,却害怕面前的人会察觉一丝一毫。

    忽然,脚腕被人轻轻抓住。

    周择立马收起心虚,低头一看,裴也正在给他穿袜子。

    见他不自在的动了动,裴也旋即停下动作:“怎么?不想走?”

    周择脸上的表情由惊讶变为惊喜:“你什么?”

    像是不信,他又问了好几遍。

    而裴也的答案永远都是肯定的。

    “对了,我们去旅游吧?”他一边收拾东西,一边问。

    在来之前裴也就已经想好了要让周择出院,毕竟他比任何人都不希望对方被困在这里。

    周择抱着要更换的衣服,茫然地站在厕所门口。

    “旅游?”

    “嗯,就你和我。”

    “可是…可是…”

    周择一连了几个可是,但最后他看了看裴也,还是欣然点了点头。

    “好啊。”

    作者有话:

    本来想一口气更到结局的,但是最后一段剧情怎么都写不好所以拖了很久,先放一章吧,结尾让我在酝酿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