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2章 终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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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短短的几句话,梅柳生的心里,像是插了十几把刀,不知到底哪里痛,可却感觉,整颗心都快碎了。

    他想起三年前的那个时候,有次蔡钧确实慌里慌张地来宫里找过他,当时是要跟他苏清朗的事情,可他怒气未消,不等蔡钧完,便对他丢下了一句:“他的死活,与我何关?”

    这下,苏清朗的死活,确实跟他没有关系了。

    那些年来,他都做了些什么,对苏清朗做过什么,又为他做过什么,往事历历在目,哪件没有将他的心伤个透?

    一次又一次,他以为无论自己做什么,苏清朗都只能被迫地承受,根本做不了什么,却没想到,原来有一件事情,是他无论如何也无法插手的。

    生死有命,决定于天,天要让苏清朗死,他在这个时候,却只能干巴巴地一句,朕不许他死。

    然而,皇帝只能决定生者的死,却不能让死者生,在一个人的死亡面前,他的江山,他的天下,全都没用。

    苏清朗的死讯,对梅柳生的击很大,一连好几天,他都没有上朝。

    常山王来看过,没用,王爷李吉来看过,也是没用,最终,还是蔡钧出了面。

    偌大的宫殿中,梅柳生将自己一个人关在房里,坐在汉白玉石的台阶上,没有哭声,也没有眼泪。

    蔡钧走了过去,看到他的样子,微微叹了口气,跪下来道:“皇上……”

    梅柳生没有反应,他又接着道:“苏大人一生为国为民,他也不想看到你这样的……”

    因为这一句,让梅柳生想起了苏清朗以前的话——

    这就是你的仁政?

    李承嗣,当初我是念你昔日的贤名,以为你会是个好皇帝,才放过了你。

    我背弃皇上,背弃了自己的誓言,让你走上皇帝的宝座,不过是想让你施行仁政,让南唐的百姓不再处于水深火热。

    可是现在,你看看你自己,我放弃一切得到的,你所回报给我的,又是什么?

    于是,起精神,上朝,批阅奏章,日日夜夜,不给自己一点空闲。

    又过了几年,南唐风调雨顺,在新君的治理下,百姓富足,朝政清明,达到了全所未有的繁荣。

    可是,梅柳生的心绪,却一年不如一年。

    坐在朝堂上,目光触及到那个熟悉的位置,一时恍惚,总觉着那里应该站着一个人。

    一袭绛紫的官袍,眉目含笑,飒爽英姿,令人不出的绝艳风采。

    然而,等他定睛看时,什么都没有,站在那里的,是新任的礼部尚书,一个年过六旬的老大人。

    他曾去过苏清朗从前的府邸,在那里久久徘徊,苏清朗离开以后,尚书府收归朝廷,他没有赏给任何人,只是留着。

    当时,他在城中为官时,所住的府邸亦是留了下来。

    那天,他遣退了所有的奴才,一个人在府院里走着,来到他与苏清朗曾经落座的地方,站了良久,静静地观望。

    那时的苏清朗,还是好好的,与他话时,总是不由自主的笑。

    他想,苏清朗一定不知道,他笑起来的样子有多好看,上天给了他一副举世无双的皮囊,却让他的命运坎坷如此,总是得不到圆满。

    又过了几年,李徽媛果然回长安找他,不过不是因为有人为难她,而是自己的花销已经用完。

    堂堂公主,金枝玉叶,岂能甘心过着平凡人的生活,于是挥霍无度,任性奢侈,从宫中带出的钱财,很快便已用完,寻常人家的夫妻,柴米油盐,争争吵吵,陈玉郎一开始还能忍受,最终也被生活消磨了所有的感情。

    李徽媛忍无可忍,跟他大吵了一架,从家中跑出,带着苏清朗曾经给她的折扇,希望梅柳生能够接济她一些。

    见到李徽媛,梅柳生满心的怨恨愤怒,他觉着,苏清朗的死,李徽媛至少要负一半的责任。

    因此,面对这位所谓堂妹的请求,他没有动一丝恻隐之心。甚至,想将她千刀万剐,以泄心头之恨。

    然而,看到苏清朗给她的折扇,他最终心软了下来。

    将折扇收回,给了李徽媛足够的钱财。不过,又逼着她写下悔过书,自己无德无行,配不上苏清朗,昭告天下,李徽媛与苏清朗的夫妻名分解除,她再也不是苏家的人。

    重得旧物,梅柳生越发的悲痛,茫茫天地间,再也无法寻到苏清朗的身影。

    最后,难以自持,竟将希望寄托于鬼神之事。

    在宫中奉养了一大批的和尚道士,终日作法,希望可以召回苏清朗的鬼魂。

    皇帝荒唐如此,底下的大臣没有办法,不过看他仅是沉迷鬼神,还算勤勉政务,没做什么出格的事情,便由着他去。

    没想到,有些人却不怀好意,见皇帝如此思念,便投机取巧,在一次科举考试中,选出了一名叫苏怜儿的书生。

    这苏怜儿,原本并不姓苏。只是,为与皇帝心中的那个人扯上关系,特意改了姓。

    此人年方十八,长相与苏清朗倒真有几分相似,不仅如此,还特意模仿苏清朗的扮穿着,言行举止,可惜的是,相似并不代表相同,有些举动被他做出来,反倒有种东施效颦的意味。

    举荐他出来的人,将苏怜儿成是苏清朗的转世,此次回来,是要与皇帝再续前缘。

    梅柳生此时虽然糊涂,但也不至于糊涂到相信他们的地步,不过看着那张脸,终究还是入了迷。

    他待苏怜儿极好,基本上,苏怜儿想要什么,他就会给什么。

    仿佛给了苏怜儿,就是给了苏清朗,他便可以弥补曾经的过错和亏欠。

    只有一次,苏怜儿任性跋扈,想住苏清朗以前的府邸,被人阻拦后,非但没有收敛,反而将人伤了。

    最后闹到梅柳生那里,得知苏怜儿想住苏清朗的宅子,梅柳生自然不愿。

    然而,看他哭哭啼啼,十分委屈的样子,再一次心软,为他破土动工,建了一座比之更豪华的宅院,最终也没把苏清朗的房子给他。

    这个苏怜儿,恃宠而骄,将朝堂搅得乌烟瘴气,梅柳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为了他的那张脸,始终不问不管。

    没想到,最后贪心不足,竟与裴延谋反,勾结宣国里应外合,若不是常山王父子,当真让他们反了天。

    裴莹被入冷宫,裴延被斩抄家,至于陆逊,梅柳生虽然网开一面,没有杀他,但却已经不能再让他在朝中做事,最后让他携着妻儿回了老家。

    轮到苏怜儿,却让梅柳生犯了难,他寻寻觅觅,苦等多年,才找到一个与苏清朗相似的人。

    他已经失去苏清朗一回,难道现在,连他的影子都不能留么?

    看出他的犹豫,蔡钧终于忍不住,盛怒之下,拎着苏怜儿入了宫。

    将他狠狠摔在地上,指着苏怜儿质问:“皇上且看看,他到底是谁,苏大人,当真是这样的么?”

    梅柳生坐在殿上,垂眸望着,只见苏怜儿趴在地上瑟瑟发抖,向他求饶,不断闪烁的眼眸中,依旧噙着泪水。

    是了,苏清朗怎会如此,当初逼宫之时,面对着这么多人,他却持剑而立,清冷孤高,没有丝毫的退缩。

    他,李承嗣,你有能力,有野心,或许会成为一个好皇帝。可惜,你终究不是我的主君。

    那个人,从来都是这样不识抬举,为信念而生,为信念而死。

    又怎会如此……

    苏怜儿最终被处死,南唐与宣国之战,常山王父子乘胜追击,连夺了宣国十几座城池。

    眼见着大军直捣黄龙,就差攻入宣国的都城,宣国皇帝终于坐不住,派出温世良前来议和。

    此时,距离苏清朗过世,已经有二十个年头。

    二十年的刀光剑影,朝堂争斗,让未过古稀的温世良,苍首白头。

    那天,他站在苏清朗的坟前,望着刻着「苏清朗」名字的墓碑,良久的无言。

    锦娘自从苏清朗去世以后,便在他的墓碑旁建了房子,与苏忘终日守着苏清朗的坟墓生活,她并不认识温世良,见他站在苏清朗的坟前,还以为是苏清朗的故人前来拜祭。

    于是,走上前问道:“这位大人,可是公子的朋友?”

    温世良闻言,默默念了一声:“朋友……”

    随后,苦笑一声:“或许是吧。”

    当日,苏清朗得清清楚楚,若下次他再来南唐,便已朋友的身份,请他好好的喝一顿酒。

    只是现在,他仍在,苏清朗却守着二十年前的岁月,再也无法离开。

    两鬓斑白,满脸皱纹,他已经老了,苏清朗,若此时站在他的面前,应还是个少年的模样吧。

    那天,他在坟前伫立良久。最后,扬手祭了一壶酒,转身离开,再也没有回头。

    在长安,他见到了梅柳生,此次相见,梅柳生的改变出乎他的意料。

    原本清俊秀雅的墨衣公子,此时看着与他差不了多少。原来,事实早变,流年偷换,连他都已不再年轻。

    梅柳生坐在殿中,望着温世良,良久才叹了口气:“你不该来的。”

    温世良笑了笑,回答道:“兵家国事,义不容辞,世良还想多做一些事情。”

    那天,他们了很多,大多关于从前。

    最后,温世良道:“陛下可还记得,昔年你我落难之时,曾经收留我们的那户人家?”

    梅柳生一怔,点了点头,又听温世良道:“此次前来南唐路上,世良亦去拜访,本想感谢当年的缝衣之恩,却听闻那位瞎眼的老夫人早已去世,而那家的男主人,在当年我们离开不久,便为了下江救人溺水而亡。”

    “当时,他们一家人接连遭受击,几乎过不下去,好在有人接济了他们。现在,那家的孩子都已经娶亲,膝下一对儿女,日子倒也平稳,此时仍在江边开设客栈,方便来往的路人。”

    他着,抬眸看向梅柳生,问:“陛下可知,那个接济他们的人是谁?”

    梅柳生怔怔地道:“清朗……是他么?”

    温世良默默颔首,又苦笑一声:“苏大人是不是总是如此,连个偶然邂逅的路人,都能让他操心。”

    本是再寻常不过的话,却让梅柳生心里一酸,眼泪直接落了下来。

    又听温世良道:“苏大人坟前,种着几株桃树,现在这个时候,应开满繁花了吧。”

    这些年来,梅柳生从未去拜祭过苏清朗。甚至,都没有去过青州一趟。

    他总觉着,若自己不去拜祭,不去见他,苏清朗就还活着,好好的在青州活着。

    可现在,他知道,苏清朗是真的死了。

    三月,梅柳生去了青州,等到达地方时,苏清朗坟前的桃花已经凋谢,树上长满了郁郁青青的叶子。

    那天,锦娘去给苏清朗的父母送新挖的野菜,只有苏忘一人在家。

    看到站在坟前的人,苏忘有些奇怪,于是上前询问:“你是来拜祭我父亲么?”

    梅柳生转头看他,听到「父亲」二字,又见苏忘与万玉贞有几分相似的眉眼,便也知道其中的缘故。

    他点了点头,默了片刻,问:“你叫什么名字?”

    见来人气质不俗,苏忘却没想到,眼前这位便是当今的皇上,还当他是苏清朗的一个故友。

    于是,回答道:“晚辈名叫苏忘,苏州的苏,遗忘的忘。”

    “苏忘……”梅柳生低低地念了一句,最后苦笑一声,转身离开。

    留下苏忘一人,站在坟前,转头看向苏清朗的墓碑,恍惚明白了来人是谁,又知道了他为何要走。

    回到长安,梅柳生的身体每况愈下,最后,连朝都上不了了。

    他这一生,只有裴莹一个皇后,连个妃子都没有,更别是可以继承皇位的子嗣了。

    所幸李吉的膝下,有两个儿子,大儿子李舜聪明伶俐,梅柳生很是喜欢,便过继来,封做了太子。

    见他病重,太子跪在床前,满心担忧,梅柳生望着守在床边的众人,最后无声地张了张口。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道他在什么,还是身边侍奉的一个老內侍,知晓他的意思,从枕边取出一柄折扇,缓缓展开,战战兢兢地呈给他看,梅柳生这才心满意足,望着折扇上的桃花,恍惚回到了当年的风雨亭。

    那年,桃花乱人眼,某人笑得却比桃花好看,对他:“在下也是来此游玩,正愁无人作伴,这里尚有两壶薄酒,兄台若是不嫌弃的话,不如上来对饮几杯如何?”

    人生若只如初见,他会不会懂得珍惜,不再会有遗憾?

    恍惚之中,他站在桃花林中,同样灿烂的一笑,当真向苏清朗走了过去。

    然后,再也没有醒来。

    先帝崩殂,新君继位,国丧之后,便是科举考试。

    那年,一位名叫苏忘的书生脱颖而出,皇帝很喜欢他,对他也颇为倚重,终日带在身边。

    两人站在高楼之上,入目之中,皆是江山浩瀚,满目苍茫。

    皇帝道:“朕听闻,宣国景王谋反,弑父杀兄,如此行径,倒真令人唏嘘。”

    苏忘微微一笑,回答道:“皇家之事,本就复杂,为了皇位,做出那种事也不奇怪。”

    他着,又顿了一下,脸上含着笑,却意味深长地道:“微臣还听闻,当年有位贵妃娘娘曾诞下一子。结果,那名婴儿未足满月,便被人害死,有人,是那位贵妃与人私通,生下的孩子是个孽种,皇帝不容他,才将他们杀了。然而……捕风捉影的东西,谁能得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