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浪席卷而来， 拍海岸，海风呼啸而过，震动又冰凉。

    手臂上的力道并未加重， 却也并未减弱， 二人僵持不下，宋幼薇凝眸半晌， 终是放下酒杯，却趁着此时，附身前倾，眼见香吻便要落下，却被沈辛扶住了肩。

    “幼薇，够了。”

    声音清越动听， 入耳便好似带着柔情万种， 细听却只有春风十里， 并无花香暖意。

    “不够。”宋幼薇双眼泛红， 泪眼婆娑， 却倔强不肯落下。

    今日之前，她从未想过自己竟会有这般难堪的时候，可如今， 事情却真真切切地发生了。

    他明白了她的意思， 却制止了她的行为，其意为何自然不言而喻。

    可是……怎么会，怎么可以……

    “你敬我三杯， 前两杯我应了，便还你两杯。”

    罢，他举杯便道：“其一，谢你我夫妻十年相扶持。”

    一杯尽。

    “其二， 谢你曾几次怀胎有孕，更是生育晛儿。”

    二杯尽。

    “至于这未喝的第三杯……便敬你我未来相敬如宾，荣辱与共。”

    罢，这没喝的第三杯也进了他的肚。

    宋幼薇杯中酒却未饮一滴。

    一人求琴瑟和鸣，一人言相敬如宾。

    一人愿情比天长，一人请共担荣辱。

    谁求的什么，谁应没应，昭然若揭。

    宋幼薇不愿喝这样的第三杯，可沈辛只给这第三杯，表示她不行，也不能得偿所愿。

    “表哥，我原以为，事到如今，我会是你情之所钟。”宋幼薇声音轻软，许久未见的温柔。

    “可你如今是想告诉我，便是没有别人，我也不能成为你心中唯一……是吗？”她未曾流泪，眼中的泪光也仅仅是泪光，并未流落。

    “我敬你，也爱你。”沈辛缓缓道，令宋幼薇心中一跳后却又道，“不过是如亲人一般。”

    “你我是携手共进的夫妻，亦是晛儿父母，无论有没有情爱，都不会变。”

    宋幼薇看着那杯自己并未动过的酒，忽然哂笑出声，“表哥当真绝情，是幼薇贪心不足。”

    “你没有错，人本就贪心。”沈辛轻声道。

    而他，却早已放弃了这颗心。

    无欲无求，方能走他该走的那条道。

    命运加身，又何必再招惹，徒增变数。

    他与宋幼薇，终究是帝后夫妻更好。

    帝后在前，夫妻在后。

    满桌菜肴未动几口，倒是 * 酒香盈了满身，如今饭菜已冷，难以入口，便是再重新温热，也失了最初的口感。

    殿内烛火通明，却是无人再出声，不知过了多久，宋幼薇才将那杯酒举起，缓缓饮尽，面上重新挂起得体的笑容，雍容华贵，母仪天下。

    “那臣妾，便不再叨扰陛下了，饭菜已冷，怕是不合陛下口味。”

    沈辛闻言随后起身，“幼薇好生歇息，朕明日再来看你与晛儿。”

    罢，步履款款便出了殿门。

    守在殿外的梧桐进来，见宋幼薇坐在桌边一动不动，她心中也不禁想到了先前宋幼薇所的邪祟诅咒，当即心慌上前呼唤，“娘娘？”

    转身到前面，见宋幼薇好端端的，才彻底松了一口气，心中竟也有些好笑，原先信誓旦旦劝，却不想自己还是将此事放在了心上。

    宋幼薇怔愣过后，苦笑道：“我本以为还有机会……”

    他们相识多年，夫妻十年，也曾吵过闹过，也都和好了，还有未来数十年，等着他们携手度过，她觉得有时间，还很长，再磨合磨合，不必着急。

    这些日子其他几人频频出事，才令她心中警惕。

    谁知，有些事，一旦错过，便是永远。

    便是再想重来，也没有机会。

    “我不是一个好爱人。”她本性任性善妒重利，凡事只想对方妥协求和，自己不愿低头。

    “可娘娘会是个好妻子，好母亲，好皇后。”梧桐温声安抚道。

    宋幼薇倏然一笑，“你得对。”

    这大概就是她未来的路吧。

    夫妻夫妻，终是成了你夫我妻。

    未来数十年，他们将是最完美且和谐的帝后，也未必不好。

    沈辛行走在宫巷，朗朗秋风贯穿巷道，吹动他的衣衫，白衣翻飞，飘飘欲仙。

    天上星夜当空，明月皓然，月光挥洒大地，让人在这条寂静的宫巷里留下了长长的影子。

    愚人踽踽独行，唯有清影相伴。

    沈辛终究成了孤家寡人。

    那个他数十年前便从燕翎口中窥见的真相。

    他曾与天争，曾与人夺，却都败在了岁月之下。

    漫长的岁月加之所谓重生，令他心生倦怠，终是不愿再继续纠缠。

    不如全数放手，孑然一身。

    他抬头望天，风灌进流云锦缎广袖长袍，缓缓露出一个满不在意的微笑。

    “你赢了。”

    此后，沈辛开始认真全心做一个好皇帝。

    好皇帝需要做什么？

    “让百姓吃饱饭。”

    “外无强敌，内无祸患。”

    “知人善任。”

    ……

    沈辛曾听过的，自己摸索的，他都列了出来，写成自己的目标。

    “你觉得朕写的内容异想天开吗？”他曾问江文。

    他并不是真想要一个回答，只是笑间恰好提起。

    江文恭维两句，称他乃天子，自然会心想事成。

    “只心想，事是无法成的。”沈辛笑道，用完有人做才是。

    “奴婢愚钝。”

    “你不是愚钝，你是虚伪。”沈辛直接道。

    江文连忙跪地求饶。

    沈辛却笑道：“起来吧。”

    “朕清 * 明时，作为朕身边之人，你可以虚伪，朕喜欢听你恭维的话。”

    “朕昏庸时，你也可以虚伪，这可以令你自保。”

    “可朕迷惘时，你不能虚伪，江文，你得提醒朕。”

    他低头看他，“明白了吗？”

    “奴婢遵旨！”江文心中忽然有些激动。

    放弃情爱，也放弃休假养老的沈辛火力十足，朝政上的事效率迅速，处理质量也很高。

    内清贪官污吏，在外强国强兵，改革大刀阔斧，沈辛开始了他忙碌又宁静充实的一生。

    他甚至重用燕长观，因为此人确实有才能。

    燕长观野心不死，可惜沈翕被过继，彻底绝了他外甥这条路，若是他还想要从龙，也只能等其他合适的皇子长大，而这，所需的时间还很长。

    此后数年，宫中屡屡传来喜讯，有数位皇子公主降生。

    有皇后管理，几位皇子公主都平安长大，宫中也未曾出现重大事件，皇后贤名远扬，每每被许多人称堪为女子典范。

    至于那当事人与沈辛是如何想的……闻言不过一笑置之。

    沈辛年轻，他的未来还有数十年，他更有过往经验与先进知识，虽不全，却也能举一反三，探寻出更多。

    也是这时，他大概明白，为何这个世界没有阻止燕翎的到来了。

    这样一个意外到来，或许是事故，却又何尝不是机遇？

    被上天允许的机遇。

    与前世不同，这一世，沈辛活了很久。

    久到他改革完内政，将全国人口数量翻了两番，久到他收服周边诸国，一统中原，久到……他玄孙都出生，太子鬓发渐白。

    可他还没死，也不想退位。

    “朕要在这位置上做到死。”他这样跟太子。

    沈晛是个好脾气，加之他从在对沈辛的崇拜下长大，因而便是父皇要一直坐着那个为止，他也不愿意去争夺。

    他眼睁睁看着大庆日益强大，看着百姓日渐富裕，看着他的父皇整日有多忙碌，这他父皇的心血，他不想因为地位野心而毁于一旦，给他父皇的一生留下污点。

    沈晛以为沈辛是为了给他为帝的一生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才不想退位。

    实际并非如此。

    沈辛不愿退位的原因很简单。

    “老天爷既然非要把我按在这位置上，那我就一直坐着，赶我走也不走。”除非他死。

    就这么简单。

    宛如孩童怄气较劲，充满了一股幼稚感。

    可沈辛不在意。

    没人能威胁他，除非他自己妥协，也没人能在威胁了他之后还敢得寸进尺，老天爷也不行。

    燕翎曾，世上没有神，可见到了后世，鬼神都会消亡，天命这东西看着厉害，可实际能，一样无法长久。

    这世上只有一样东西属于长久，那便是时间。

    时间在静止，人物在流动，世间万物，沧海桑田，皆在弹指一挥间，

    一个世界尚且不算什么，更遑论世界上的某个人。

    沈辛的愿望实现了。

    他成功在皇帝的位置上待到死。

    此时，他七十 * 六岁，在这个时代，已经是名副其实的古稀之年。

    皇后十三年前就没了，人老了身体就不行，一场风寒送走了她，在这之前，他还送走了许多人。

    而如今，该轮到他了。

    临终前，沈辛看着床前子孙们，妃嫔只有寥寥数个，也都已经鹤发鸡皮，皱纹满身，就这还是后数十年进的宫，年纪的，早一点的都没能活过他。

    前世早死的他大概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竟然会有活了这么久的一天，来可笑。

    “朕这一生……无憾，亦不悔，唯有一个愿望……”

    “无论后事如何……再也、别让朕重生……”

    新启五十五年，帝崩，太子晛登基，立嫡妻梁氏为皇后，嫡长子为太子，改元宁武。

    庆烈帝沈辛，安帝原配之子，幼年多坎坷，建安十八年，逼宫夺位，登基为帝，改元新启。

    在位五十五年，其内弘文扬武，其外灭诸国，收服中原。改教化，立法度，强军壮国，改革内政，裁撤冗官。首创上清台，开设百科局，废工商贱籍，改革科举制……

    新启四十年，四海宾服，万国来朝。

    ……史称千古一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