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四十五 生不如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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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船时天刚刚擦黑, 司迦替他找了一身极为宽松的袍子,又罩上青纱帷帽,遮住脸和上半身, 看起来就像个身怀六甲的妇人。

    谢慈如今连走路也变的笨拙, 哪怕是司迦尽力搀扶着他,他也走的吃力,每一步都觉得胸腔里的鼓包在下坠,拉扯得他直不起上半身。

    倒真像个孕妇人。

    船上的人几乎都下船去了,这扶桑国离蓬莱州只有几个时辰的路程, 船会停在这里是因为许多船客是专门来扶桑的。

    岛之国遍地樱花,大大的歌姬馆里藏着异国的美人和鲛人,这里还有最大的拍卖行, 奇珍异宝、法器古物,应有尽有。

    大部分商人汇聚在这里交易, 也有许多散修来探宝。

    听今夜还会燃放烟花。

    谢慈隔着青纱看司迦,她好奇又兴奋地不停往船下探望,她很想下船去看烟花。

    虽然她嘴上:“这么多人,要不然我陪你留在船上休息吧, 别再别你挤着。”

    但谢慈还是陪她一起下了船。

    一路上挤挤攘攘,不止下船的人多, 前来拉客的男男女女也不少, 难得的热闹倒是让谢慈有些不适应。

    “心些。”司迦紧紧搂着他的腰, 生怕他被人给撞了。

    谢慈伸手握住了她的手,她那么自然的与他十指相扣在一起,夜里的风是暖的,卷裹着嘈杂的人语声、欢笑声、笙歌声,像一副画卷, 他与司迦只是其中平凡的一对行人。

    他嗅到风中甜腻的糕果香,司迦拉了拉他的手在嘈杂的人声里凑到他耳边问他:“那边有樱花糕,你想尝尝吗?”

    不清的快乐像风一样流动在他身侧,快到蓬莱州了,他越来越快乐起来,仿佛到了蓬莱州一切就会好起来,那里没有人认识他们,他不是天君,她也不是神女,他们只是私奔归隐蓬莱州的一对平凡夫妻。

    真好。

    他点点头,被她拉着手走到摊位前,甜腻腻的糕点味环绕着他,那摊主是个碧眼的异国人,他听着司迦用蹩脚的异国话了一句什么,比了个“二”。

    那摊贩竟真的听懂了。

    “你会扶桑话?”谢慈惊讶的问她,他从不知她还会扶桑话。

    “就会这一句。”司迦接过摊主递过来的糕点,笑着拨开青纱,将一枚插在竹签上的凉糕递到他嘴边:“尝尝看甜不甜。”

    晶莹剔透的凉糕里是一朵朵粉红樱花。

    “甜。”谢慈看着她。

    风吹起她的碎发,她拨开碎发问他:“你还没吃就知道甜?”

    他握住司迦的手,张口咬了一朵樱花,甜腻腻的凉糕在他唇齿间融化,他又:“甜。”

    她在眼底下笑了。

    闹嚷嚷的人群,她紧紧拉着他的手,往前走、往前走,扬声笑着:“我们也去扶桑树下许愿吧!”

    “好。”谢慈握紧她的手,很想和她,去哪里都好,只要是她想去的地方,他都愿意陪她去。

    顺着人流,谢慈远远就看见了那棵被扶桑国成为神树的古扶桑树,殷红的花朵开满了树,红云一样盖住了整条街,无数的红色丝带系在花朵旁,随风舒展。

    谢慈从未来过扶桑,他只听过,这棵扶桑古树存活了几千年,神女诞生时这棵树发了芽。

    是不是真的他不知,但扶桑人信奉这棵树,供奉它如供奉神明。

    司迦拉着他挤过去时已经有许多人围绕着神树在许愿了,她买了两条红绸带,拿了两根炭笔过来递给他,“把你的心愿写在绸带上,绑到花枝上就好了。”

    谢慈接在手里,看她背过身去写自己的心愿,然后认认真真地将红绸系在树枝上,双手合十闭眼真许了愿。

    谢慈瞧着她认真的样子,慢慢笑了,她就是神女,怎么还信这些?

    不知道是谁吆喝了一声:“要放烟花了!”

    人群忽然沸腾起来,挤嚷着朝神树旁的一家客栈去。

    “大家都去楼上看烟花了!”司迦也兴奋了起来,过来对谢慈:“人太多了,你站在这里等我,我上去抢个位置再下来接你。”

    “好。”谢慈知道如今他稍有不注意,就会前功尽弃。

    她将谢慈往里扶了扶,让他靠着神树避开挤嚷的人群,这才快步离开。

    谢慈瞧着她的身影蝴蝶一样穿梭在人群里,一路挤进客栈,忙扬声道:“心些!”

    她也不知听没听见,就瞧不见人影了。

    谢慈站在神树下,低头看着手中的红绸,想了想还是在上面写下自己的心愿。

    他找到司迦绑绸带的花枝,抬手将他的绑在一起。

    鼎沸的人声中,他合掌闭上了眼,在心中默念他许的愿——愿司迦心想事成。

    烟花突然升空而起,在他身后的夜空中绽放出灿烂的流花。

    他听见人群的欢呼声,欢呼声中有人大声的在叫他的名字。

    “谢慈!”

    他回过头看见烟花之下,客栈顶楼上,司迦站在围栏旁冲他挥手,大声地对他:“快看烟花!”

    烟花“咚咚”炸开,璀璨的光芒闪烁着点亮司迦的笑容,他看到了这世上最美丽的烟花。

    “等我下去!”司迦喊完就转身下楼去。

    谢慈在这一刻忽然很想知道,司迦许了什么愿,她认真的祈求了神树什么?

    他侧过身,手指拨开花枝上司迦的绸带,他看见几个字——生辰快乐。

    生辰快乐。

    这四个字令谢慈一瞬愣怔,她在祝谁生辰快乐?

    不是他,他的生辰不在今日,那是谁?

    烟花一声声绽放,他胸口闷的要命,脑海里闪过非常短暂的几个画面——烟花、扶桑树,树下的司迦,和她身后许愿的少年……

    那是谁?

    他心中有个念头,驱使着他去验证,他闭上眼用灵识在满树的红绸中找着一个名字:伽林。

    终于他找了这个名字,陈旧的红绸风吹日晒,早已字迹斑驳,可他的灵识依旧辨认出那几个字——愿伽林公主平安喜乐。

    脑海中一张白玉奴的面容鲜活地浮出,扶桑树下身穿宦官服的他,轻轻对伽林:“殿下,今日是臣的生辰之日,臣能请求您一件事吗?”

    她转过头来,绚丽的烟花映照在她没有笑容的脸上,“什么事?”

    他望着她,忽然伸手轻轻抱住了她,在她耳边低低:“请您逃吧……”

    巨大的烟花声将他的声音淹没。

    怪不得她会扶桑语……怪不得她那么想要下船来看烟花……怪不得身为神明她却还虔诚地许愿……

    是为了他,下船是为了他,看烟花是为了他……原来她和白玉奴也到过蓬莱州吗?

    那她答应来蓬莱州,是为了他?还是为了重走一次和白玉奴的过去?

    他所有的快乐如同烟火一样短暂地幻灭。

    谢慈喘不过气来的睁开了眼,可眼前一阵阵发黑,脚下发虚,他慌忙伸手扶住神树,不心扯住青纱将帷帽扯了下来。

    他如同断线的皮影一样倒在大树下,突然有人不可思议地叫了他一声:“谢慈?”

    有人快步朝他冲过来,伸手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真是你谢师祖!”

    他在晕眩之中看见了一张熟悉的脸——太初宗掌门谢元真。

    谢元真怎么会在这里?

    “谢师祖你怎么变成了……这样??”谢元真不可思议的看着他的身体,鼓掌的胸腔和肚子,令他看起来像个怪异的孕子。

    那一刻谢慈的耻辱和羞愧比人声还要鼎沸,他从来没有过这么剧烈的耻辱,恨不能顷刻间消失在这天地间、谢元真的眼前。

    他像个什么?像个令人作呕的怪物,像个培育出来鼎炉。

    “谢仙祖太初宗上下找了你很久!黑海决堤太初宗死伤大半,掌戒丹彤也葬身黑海了……”谢元真还在什么。

    谢慈却再也忍不住,一扭头伏在地上吐了起来。

    他像个什么?他连怪物也不如。

    他丢下了太初宗,丢下了所有人,为了一己私欲逃了……

    他吐得控制不住,恨不能将挤压变形的五脏六腑全吐出来,司迦怎么还没来?怎么还没来……

    “先离开这里掌教,叶湛英马上追过来了。”另一个声音传过来。

    谢慈还没看清是谁,就被一双手臂猛地抱了起来。

    “得罪了师祖,情况紧急,叶湛英走火入魔到处在找您与司迦的下落,如今就在这附近。”那人飞快的对他。

    是慕少姝。

    如今慕少姝抱着他,他连挣脱的力气也没有。

    这感觉令他作呕,他不清楚这灭顶的滋味,他只想去找司迦。

    可慕少姝脚步不停的飞快:“您放心,林枫已经去找司迦了,会将她一同带到安全的地方。”

    谢慈怔然的看住他,林枫?为什么林枫也在这里?他们是怎么找过来的?

    明明除了他与司迦,再无人知道他们来了蓬莱州。

    为什么?

    他回头想找司迦,却只看到闹哄哄的人、绚丽的烟花,他找不到司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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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挤嚷的客栈里,司迦刚下楼就嗅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那味道是大乘期修士的味道,在这弹丸之地怎么会有大乘期修士?

    难道是……

    有人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将她带进怀里低声:“我师父追过来了!快跟我走!”

    林枫?

    她扭头看了一眼林枫,果然是叶湛英的气息,他追来得也太快了。

    谢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