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天子艳
金燕楼内灯火明亮,花香鬓影,绫罗曼舞。陆云川甫一进门,铺面来的就是脂粉气,熏得他眉心微蹙。
陆云川入京还没几个时辰,他那堂弟就摆下了这桌鸿门宴,不过陆云川素来嚣张恣意惯了,还真没当回事。
……只是没料到赴宴赴到了风月场来。
“哎!陆公子!”
陆云川循声望去,见脂粉堆中快步走来个红光满面的华服男人。
“下官罗鸿丰。”罗鸿丰见了礼,客客气气地引着陆云川往里走,“陆公子来是客,略备薄酒,不成敬意,且随下官来。”
“有劳罗大人。”陆云川深深瞧了眼他。
世家公子们常聚,拉帮结派互相扎堆,陆云川心里明镜似的,这里头的水浑着呢,不过宴客宴到青楼来,着实头一遭,新鲜。
暖阁暗香浮动,炭火烧得正盛,里头坐了三人,隐隐传出的交谈声中夹杂讥诮嗤笑,依稀听得见“北疆女”“下贱杂种”等轻贱字眼。
罗鸿丰心头一紧,忙在外轻咳两声,待屋内交谈声暂歇,这才回头去瞧陆云川,却蓦地撞上一双如狼般阴沉狠戾的褐色眸,刹那额沁冷汗,面色微白。
“陆……”
他下意识想些什么,然而眨眼间,陆云川气势收敛,自眉眼间流出倜傥笑意,轻描淡写地:“站这儿做什么,罗大人,有话进了门再。”
“……陆公子的是。”罗鸿丰连连应声,他一介文臣,被陆云川那凶煞气势一骇,此刻哪还敢别的,抬袖拭了拭额心的汗,推开门引着人进去。
三人中两个出身世家的禁军指挥使,另有一位穿金佩玉的公子,生得白嫩,可见生在金银窝中。见陆云川进门,面不改色清清亮亮地开口道:“堂哥来晚了,可该自罚几杯!”
陆云川生得高大,坦然入座视线一扫,便杀出金戈冷刃的凛冽,“罚酒啊。”
左怀叙和刑尺都被这陵西悍将的气势震住,暗暗量着姿态散漫的陆云川,从他眉眼间能瞧出几分北疆人的影子来,不同于梁人俊秀儒雅,而是极具侵略征伐意味的硬朗棱角。
武将文臣轮番被震慑,更别提娇生惯养的陆氏公子,微醺而红的面颊遽然苍白,讪讪道:“……对,来……来晚,理当罚酒。”
“行啊。”陆云川拎来酒壶,连饮三杯,一举一动都透着轻狂,末了将精致瓷盏随手一扔,无礼轻薄也做了个彻底。
两位世家出身的指挥使不动声色地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挑剔腹诽,这哪里有传闻中的悍将之姿?
分明是个狂放嚣张不掩锋芒的纨绔子弟。
罗鸿丰见状,心思通透,起了话头赞道:“公子好酒量!”
陆云川无甚感情地谦和两句:“谬赞谬赞。”
席间又热闹起来,陆临羡吩咐唤了几个貌美姑娘进屋,邑京这酒淡如水,喝着也没意思,陆云川兴致缺缺,晃荡着混入了脂粉香气的酒,听着那几位交谈。
谈天地扯到了当今天子身上,自建元帝登基以来,他便是整个大梁的谈资,毕竟大梁开国以来从未有痴傻之人做过皇帝。
左怀叙醺然道:“咱们圣上虽这儿——”他指了指脑子,笑,“不大好使,可姿色着实过人,称其色艳如妖也不为过,这邑京城中艳名远播的花魁见了,恐都自惭形秽!”
“这倒未听爹爹提起过。”陆临羡来了兴致,问道:“当真那般好看?”
左怀叙道:“勾魂摄魄!”
罗鸿丰也附和着:“安乾爷生母惠妃便是难得一见的美人,可惜薄命早逝,安乾爷便生得与惠妃极似,当年策马过街,过道楼阁之上往下抛香囊锦帕的姑娘不在少数。当今圣上比起安乾爷有过之而无不及,幼时跟在安乾爷身边儿,听闻因俊美秀气雌雄莫辩,还被朝臣疑心是个公主女扮男装充作太子。”
陆临羡追问:“那他该不会真是个女的吧?”
“非也。”罗鸿丰摇了摇头,眼里多了几分莫名意味,“当今圣上自然是男儿身,此事有数人可作证,不过——”
“不过什么?”陆临羡催促。
罗鸿丰施施然道:“不过自古美人多磨难,咱们圣上又非常人,听闻安乾帝驾崩后,圣上坐稳龙椅靠得可就不是皇室血脉了。”
这话中暗示意味太浓,惹出几声意味深长的哄笑声。几人都是风月场中混出来的,怎会不知何意?连陆云川都听出了这其中肮脏龌龊的暗喻。
这话无论真假都是有辱皇室,甚至是污蔑天子,罗鸿丰当着楼中舞妓歌女的面嬉笑出,其余三人竟也当做笑谈附和了几句,谁都没敢去招惹陆云川。
甚至连穿着轻薄的貌美姑娘都未敢妄动,而是在陆云川的授意下,低眉顺目地立在一旁斟酒。
罗鸿丰还当他是不合心意,向那女子扬了扬下巴:“陆公子,换一个?”
陆云川懒散抬眸,道:“灯下赏美人,赏哪个都一样。”
“看来陆公子瞧不上这些个庸脂俗粉。”刑尺搂着美人,状似随意地:“听闻陵西边界有不少北疆舞姬,各个媚骨自成,最是知晓如何撩拨人,想来陆公子见得多,你们啊——”
他点了点美人眉心,调侃:“入不了眼!”
在座几人面面相觑,陆临羡刚润红些许的脸颊又苍白了起来,是吓得。
当年荣肃公在陵西成婚,将新婚妻子给藏得严严实实,谁料想那竟是个北疆女子,大梁的名将娶了北疆女,还生养了一对儿女,传入邑京时,闹出好大一场风波来。
安喜奉命处死北疆女时,陆云川都十岁了。
谁都听得出刑尺这是在拿话刺陆云川,诛他的心。陆云川并不话,只盯着刑尺,一双眸亮着细碎而冷的光,像被激出凶性厉色的狼,刑尺喉颈泛冷,总觉得下一瞬,陆云川就会扑过来狠狠咬断他的脖子。
酒盏被随手丢在了案上,发出闷响一声。
陆云川阴沉冰冷的视线将刑尺罩住,几乎要用眼神将他凌迟,刑尺在这目光中连头都抬不起,颈上压着千钧重,在这死寂之中冷汗淋漓。
谁都没敢妄言。
陆临羡心里苦不堪言,邑京纨绔他称第一绝无人敢称第二,上头有父兄强势,任他戳破了天也无所谓,得知陆云川回京后对这堂哥好奇得很,这才有了今日这席面。
谁能想到这从陵西来的堂哥比他还要嚣张?
足足半晌没人开口,陆云川收敛了气势,慵声轻缓,“陵西不是风沙大便是霜雪寒,哪儿生得出这般娇贵的人来,各个都是我这般的莽夫。”
刑尺满头冷汗未褪,脸色难看得阴云密布,却没敢什么。
一顿花酒险些成了案发现场,原本不过子时不收杯的陆二少无心寻花问柳,其余几人也是食不知味,再美的姑娘此刻都成了红粉骷髅。
于是酒席匆匆收尾。
金燕楼外的街边,江舟目光凝重,碎碎念:“完了完了,大千世界迷人眼,游谨,你瞧瞧,你瞧瞧,公子这才来了没两日,都开始逛楼喝花酒了!你这事儿告不告诉大人和大姐?若是告诉了,公子一定杀了我!若是不告诉,大姐自己知道了以后还得杀了我!怎么都是死啊!”
“闭嘴。”
游谨纡尊降贵地了两个字后,又破天荒地开口:“太吵。”
江舟不可置信,瞧着游谨的目光有徒然转变为了殷切,:“谨哥,不如你去把公子带出来,这样就不必告诉大人和大姐公子吃花酒的事,我们俩的命都保住了!”
游谨深吸了口气,刚想要什么,却忽然顿住,神情微妙起来。
满身俗气香粉味儿的陆云川面色平静地走来,在江舟面前略微停顿片刻,冷酷无情道:“现在看来,你的命怕是保不住了。”
陆云川的背影消失在江舟呆滞的目光中。
江舟恍然回神,满面悲愤地怒视向游谨,在后者平和的笑意中哀声:“游谨!都怪你!!”
游谨坦然又自若地摊开了手,临走时还不忘欠揍地了句:“保重。”
“……”
江舟不太想回忆因公子生气而被指派各种任务忙到断腿的日子。
——
自入冬来,明挽昭便鲜少能睡得安稳,睁眼时只见满目的混沌,隐能瞧见摇曳着的昏暗灯影。
是天还未亮。
殿中炭盆熄了多时,寒意凛冽呼啸着刺透门窗,柔软锦被已凉的彻骨。
明挽昭动了动,贴身的里衣冰凉如水,浑身像是浸在冰水中,殿内殿外都是死寂无声,唯有狂风嘶吼着,似要将微弱的烛光扯碎。
一朝天子,仿佛被遗忘在富丽堂皇的皇城中。
长夜没有光,又好像无尽。
自安乾帝驾崩后,大梁最后的光便熄了。明挽昭挣扎着起身,掩唇细弱地咳了几声,空茫的眼眸瞧不清什么,他却早已习惯,轻车熟路地下了榻,寻着那一点微弱的光寻到了屏风外正燃着的油灯。
年轻天子散着发,站在桌前良久,缓缓抬起了手。
许是贪恋那缠绕在指尖的丝缕暖意,又像是坠入黑夜中遽然见了光的飞蛾,白玉似的指尖不断伸向油灯,火光将那毫无血色的纤长指节晃出了玉润光泽。
“啪。”
油灯仿佛是不经意地被推倒,灯油洒了满地,落在冰冷的毡毯上,顷刻间燃起灼灼耀目的火光,那光将瘦弱天子的影子映在门窗的明纸上,似要在这漫漫永夜中撕开一道天明的裂口。
孱弱纤细的影立在火光中,滚烫烟浪间,如一座亘古难撼的山般稳稳屹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