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拦路狗

A+A-

    秋月宫的火直烧到了天亮,两个多时辰足够将偌大宫殿烧得只剩焦架,麒华殿中暖热,一扇木雕麒麟踏风屏风隔在中间,内侧是正不省人事的天子与手忙脚乱的太医,外侧则是连夜入宫的几位朝中重臣。

    几人脸色都不大好看。

    跪在地上的内侍宫女占了半个屋子,为首的大太监垂着头,鬓边已被冷汗浸湿。

    屏风外陷入死寂。

    直至几位太医鱼贯而出,伏地回禀:“几位大人,陛下身上的灼伤皆在双腿,日日换药应无大碍,只是炙烟入肺腑……”

    太医微顿了须臾,像是在斟词酌句,与几个同僚交换了个眼神后,才硬着头皮继续:“进了冬陛下身子便不好,何时能醒来还不好,便是醒了……恐留沉疴。”

    殿内倏尔陷入针落可闻的寂静。

    内阁三位重臣都静默不语,御史中丞苏晋淮细针似的目光落在安喜身上,:“昨日在秋月宫当值的都有谁?”

    安喜垂着头,乖顺地应道:“回大人的话,那几个没长心肝的都死在火场中了。”

    “死了?”

    大理寺卿刑烨恰好姓刑,是三位内阁重臣中最年轻的,语调平静咬字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嗤嘲,“火从陛下寝宫开始烧,足足烧了近半个时辰才有人发觉,当值宫人与夜值侍卫都是死的?”

    “刑大人教训的是。”安喜一个头磕在地上,哽咽道:“这些个东西,当差不醒着神,险些伤及陛下万金之躯,自然是任凭大人处置,奴婢们都是些卑贱之人,句命如草芥也不为过,便是尽数下了诏狱,奴婢也绝无怨言!”

    “命如草芥?”刑烨抬眼,中气十足地厉斥:“你自知卑贱,何敢在此嚼舌?!”

    安喜一个哆嗦,不着痕迹地抬眼,见陆佐贤轻轻对他摇了摇头,当下咬紧牙,伏在地上没话。

    刑烨任职法司大理寺,素有铁面酷吏之称,虽然出身世家却是个不受重视的庶子,可他偏偏成了平衡陆佐贤与苏晋淮的那根秤杆,眼下由他出面,便是尚有余地。

    果不其然,陆佐贤挥了挥手示意太医退下去,随即道:“当值的死了便死了,此番火烧秋月宫,内侍局同宫中禁军难辞其咎,皆以渎职罪处之,罚俸一年,昨夜当值的侍卫除罚俸外,各去刑部领一百板子。”

    他完,瞧向苏晋淮,“季原以为如何?”

    刑烨一并瞧了过去。

    满地跪的无不心惊胆战。

    谁都知晓,今日这事能否揭过,全看这位御史中丞。

    苏晋淮掩唇轻咳了两声,:“陛下遇险,兹事体大,惩处还是其次,陛下的安全应是首要。在宫中天子险葬身火场,巡查侍卫与近身伺候是否渎职暂且不提,若当真怀有异心,只怕秋月宫这场火熄得不够彻底。”

    刑烨的想法与之不谋而合,颔首道:“昨夜宫中轮值的是兴武军左府,罚俸轻了些,不如暂且停职,由御史府纠察,至于宫中防卫——听闻陵西荣肃公家的公子已入京,不如先领了牌子,便由御林军左府接替。”

    两人完,一并瞧向陆佐贤。

    能入军府大多是世家出身的子弟,何况不少都是如杨健般攀着陆氏上来的,但陆佐贤并未有何不满,只道:“此事还应与齐总督商榷。”

    他完,又瞥向跪了满地的宦官,“今日吃了教训,日后当值心些,照看好陛下,若再有差错,便都滚去刑部大狱赎罪。”

    刑烨起了身,冷笑:“刑部大狱可不敢关贵人。”

    苏晋淮与他一并出了门,神色如常,吩咐外面候着的太医:“陛下若有好转,立即回禀承明阁。”

    太医见了礼,道:“遵命。”

    刑烨落后了苏晋淮半步,趁周遭无人,敛着眼道:“这场火蹊跷。”

    “烧得正好。”苏晋淮步履平稳,却掩着唇又咳了两声,:“陛下一连数月不曾现身,禁军与内侍府联手截了消息,齐温峤这总督也受制于人,空有其名。宫中与内阁之间被陆佐贤筑了道墙,昨夜一场火,倒是烧得干净。”

    刑烨稍稍蹙眉,:“禁军中能用的人太少,眼下荣肃公之子便是破局的剑,只是这场火太巧,也太险,若陛下当真出了事,后果不堪设想。”

    苏晋淮笑了笑,没答只:“棋入死路,唯有兵行险着。”

    “可这把火是谁放的?”刑烨语调没有起伏,“何人为之,必有其用意,若其意在弑君……”

    苏晋淮缄默了须臾,方才道:“端看谁从这场火中得的好处多。”

    自是不必。

    宫中一场火,是陆云川的机遇。

    麒华殿门前,陆佐贤负手而立,安喜在一侧恭敬垂首。

    “下不为例。”

    陆佐贤眼底暗沉沉的,连声调都阴沉。

    安喜乖顺地:“是下面的奴才不懂事,奴婢今日也得了教训,日后必定尽心侍奉陛下,大人且放心。”

    陆佐贤眼底泛冷,侧目瞧着他,“那位置他做一日,便是一日的主子,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怠慢的。你们平素如何轻慢苛待,真当一道宫墙隔着,外头便没人知?”

    安喜心头一凛,忙:“大人哪儿的话,奴婢回去便敲那些不知死活的崽子,日后伺候都仔细着。”

    “掌握好分寸。”陆佐贤交代完便下了台阶。

    ——

    御林军指挥使是杨健,素日来守的都是宫门,宫内巡查都是由兴武军负责,此番兴武军左府停了职,巡查的好差事却落到了刚入京的陆都尉头上,以至于陆云川刚一进军府院子,便收到无数似有若无的量。

    陆云川刚领了五品都尉的腰牌,绯色圆领袍衫穿在身上更添浪荡气儿,规规矩矩地束发戴冠也还是从骨子里透着散漫,陵西来的年轻将军同传言中的凶悍不大相同,生的是猿臂蜂腰,可举手投足间皆是懒散的轻浮。

    众人默默轻叹,果真传闻不可尽信。

    齐雁行迎上前,将腰牌递过去,趁势低声:“你也收敛着些,像什么样?”

    是腰牌,实则是黄铜鱼符,陆云川不以为意地接过给自己佩上,:“陵西荒野呆惯了,养出的野性子改不了。”他又往四周扫了眼,“怎么没见着扬指挥使?”

    这语气活像是地痞恶霸逛早市,被这视线扫到的人都纷纷退避,权作不知情。

    齐雁行语气微妙地:“今早告病,此刻应是在府中……休养。”

    陆云川嗤笑了声。

    “这是躲着你呢。”齐雁行。

    “跑的了和尚跑不了庙。”陆云川舌尖顶了顶腮,褐色眸中厉色一闪而过,“看他能躲几日。”

    当着不少部下的面,齐雁行也不好多言,叹道:“邑京不比陵西,多少双眼睛都盯着呢。”他顿了顿,又:“今日无事,我进宫去面见陛下,你也随我同去。”

    提到进宫,陆云川轻抚了下腰间佩的铜鱼符,眸中晦涩难辨,“宫中这场火,烧得有点意思。”

    齐雁行面不改色,也没答话。

    邑京禁军军府素来各行其职,但能接替兴武军左府的也不是没有,刑烨与苏晋淮一唱一和,火烧秋月宫的好处便落到了陆云川头上,行走御前,随意进出宫闱,他是这场火烧出来唯一的受益人。

    纵火人是谁尚不清楚,但陆云川不是傻子,晓得没有平白砸头上的馅饼,听闻调令是内阁下来的,宁愿将他这个远道而来的陆氏子往御前塞,可见宫中到底乱成了个什么鸟样。

    ——

    麒华殿外,寒梅凌雪。

    殿前站着位窈窕佳人,缕金红梅曳地裙外罩紫绡云纹斗篷,衬得她面如苍雪,然而却不见丝缕怯色。

    “卑贱奴。”她直视着站在门前的安喜,字句清晰,“何敢拦本宫?滚开!”

    安喜面色自若,卑顺垂首轻轻地:“长公主恕罪,奴婢自是不敢,可殿内陛下正换药,开门若灌了冷风,风邪入体,恐伤及龙体,劳烦长公主多等些时候了。”

    明夜阑并非是明容昼的女儿,她的生父是雍德帝明殊辰,出生还不过两月,便赶上帝位更迭,没过两年生母体弱病逝,便与明挽昭一同养在了明容昼的膝下。

    天子尚且受辱,遑论手中无权无势的长公主。

    明夜阑听得想笑,面色却愈发的冷,她狠声:“自入冬来,本宫屡屡求见陛下,你这脏污东西三番四次横加阻拦!我知你背后有陆氏撑腰,可那又如何?今日.你若再阻,本宫便即刻出宫去到国子监门前陈情,要满朝文武天下百姓皆知,你——”

    她纤指如雪,定定指着安喜,一字一顿:“囚天子!逆尊卑!”

    安喜眼神微变,国子监里多是满心壮志凌云的学生,若长公主当真破釜沉舟,此刻陆苏对峙的时局便会顷刻间变化,甚至是坍塌。

    “哎哟。”安喜似惶恐般躬身,“这话可不敢乱,奴婢对陛下忠心一片……”

    他话音未落,蓦地瞧见由远而近的紫袍,继而又见齐雁行身后跟着的陆云川,眸光倏尔一暗。

    自安乾帝去后,新帝便在内侍的挟制下鲜少露面,防的是谁?

    防的便是齐雁行这软硬不吃的疯狗!

    防的是昱北与陵西声势显赫的军马!

    明容昼一力提拔齐雁行拉拢昱北,又有苏晋淮等文臣扶持,便已令陆佐贤等人动了杀心。若非明挽昭生来体弱又是早夭之象,当年他出生那日,便该是明容昼的死期!

    “问长公主殿下安。”齐雁行权当做没瞧见安喜。

    待陆云川见礼后,明夜阑:“二位大人不必多礼。”她瞥了眼俯首低眉的安喜,“二位大人也是来求见陛下?恐怕得先驱了看门狗。”

    齐雁行眉心微蹙,便听得陆云川轻飘飘地了句:

    “赶狗不太会,杀狗——倒是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