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命已定
皇帝喝过药便睡下,明夜阑陪了会儿去麒华殿东厨亲自盯着煎药,她前脚刚走,后脚“睡熟”的明挽昭便睁开了眼,细瘦白皙的手撑着床榻坐起身,凤眼空茫,启声如落玉击石:“叔。”
俨然不见丝毫痴傻模样。
齐雁行也不觉不对,自怀中掏出个巴掌便能握住的瓷瓶递去,问道:“还是瞧不真切?”
“嗯。”明挽昭应了一声,从瓷瓶内倒出颗黑色药粒含吞服,他眼前一片模糊,斑斓色彩交错在一处,即使是这么近的距离,也瞧不太清齐雁行的长相。
吃过药后,明挽昭极其熟练地将药藏进玉枕的暗槽里,:“比以前清楚些了,也能闻着些味儿。”
话落,明挽昭空落落的眼神望向窗,:“胆子倒大,初来乍到便敢同安喜叫板。”
齐雁行心领神会这的是谁,“你不是早猜到了?杀母之仇,他既然进了邑京,那就是不死不休。”
“是啊。”明挽昭精神不济,腿灼伤也是真,生生剥去了层皮,时时刻刻都疼着,服药后加剧数倍。他顶着钻心剧痛,话时便有些无力,“陆佐贤想要江东,又怕北疆趁虚而入,内乱前先镇外,陵西受制自然得帮他镇着外面,可前提是他拿得住陆云川!”
北疆与大梁对峙多年,交战数次,圣元十四年前皆是败多胜少,唯有那一年——大梁输得惨烈又难看,险些被人家攻进了邑京。
自此皇权渐失,天子式微,江山不稳。明氏如同山河中亮着的那盏灯火,而今已是愈发的暗了,只有瘦弱的少年帝王,几乎是在焚骨烧身般求个江山稳固。
“沉松不是个会任人拿捏的性子。”齐雁行,“眼下纵然被困邑京,可这样的人无论是在陵西还是邑京,都不会是困兽,听闻昨日陆家老二设宴邀他,也没讨到什么好。”
明挽昭又躺了回去,阖起眼,乌黑鬓发被沁出的汗湿,他已习惯了如何忍痛,脑中尚且忖量着乱麻一般的恩怨,数息后,:“陆临羡是个废物,试不出什么,邑京的脏污事还多着,他若光有莽性,不堪大用。”
齐雁行叹了口气,“他与北疆沙戈部交手这几年几乎无败,绝非空有莽劲,昭儿,你当慎重,想圈他驯养绝非易事。”
明挽昭不答,只笑:“是吗?”
齐雁行忽然觉着头疼,点头,“他与我不同,我是因——”
话音骤然停住,齐雁行没下去,像是想要避开某个不可宣之于口的禁忌。
明挽昭轻轻接上一句:“是因为恨。”他发出声嗤嘲般的笑,喃喃般添一句,“我们都只能靠着恨,才能在皇宫这方寸的天地活下去。”
齐雁行不出话了。
退出去前,齐雁行回头:“挽昭是你的名,是他留在人间的抱负,可昭儿,别忘了晏欢,他留给你的字,那是他对你的希望。”
明挽昭,挽山河昭昭,是明容昼不甘亡国的抱负。
明晏欢,安定尽欢,这才是明容昼对亲子的期盼。
明挽昭足足静默了半晌,才对着空无一人的寝殿轻声了句:“奈何……”
最后两个字不曾出口,消弭在死寂中,如风散无痕。
奈何——
命定。
明挽昭知道,他是明梁山河的最后一簇火,命已被困死在这江山中,来日也必定枯败于冰冷刺骨的龙椅上。
可他不怕,也没有不甘,虽不曾见却有耳闻,百姓食不果腹,城池饿殍千里,谁的命都由不得自己,所以他不怨天,却恨人。
恨那些高高在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人。
——
陆云川在宫中闹的一场,还没入夜便已传得人尽皆知,安喜把控内宫横行霸道了多年,可还从未吃过这么大的亏,谁料想这左都尉上任第一天,就给了个惊雷般的下马威。
正所谓仇人见面,分外眼红,朝野群臣一时间也不知该为谁捏把汗。
陆府,一副千里河山图挂在墙上,恢弘浩渺,陆佐贤负着手赏画,像是透过笔墨指点江山般,听见推门声后,:“融章,来了。”
“嗯,父亲。”陆非池今年二十有七,青衫儒秀,文质彬彬,“父亲也听闻今日宫中的事了?”
陆佐贤没答,反问:“你觉着这个陆云川如何?”
陆非池敛眸思索片刻,:“桀骜不驯,有勇无谋,目无远见,或许也是他有意如此,儿子以为此人留不得。”
陆佐贤抬手,指尖虚点向河山图,沉声:“陵西,昱北,彼此依附,若非八年前齐家老二死在赤奴部手中,荣肃公府那丫头便该嫁进昱北。”他双指稍分,又倏尔收拢,目光锐利,“二者密不可分。”
陆非池颔首:“父亲有何高见?”
陆佐贤收回手,:“陆云川再如何闹,也翻不了邑京的天,可他若是死了,边疆的天恐怕要变了。”
陆非池蹙眉,犹豫道:“性太烈,是变数,恐危大计。”
“怕什么?”陆佐贤回过神来,深深瞧着他,缓声:“再烈的马也得吃草,融章,你任职户部,难道还不知,没有银子,这马吃不饱,自然也就跑不了的道理么?”
陆非池一怔,旋即俯身,“多谢父亲教导,儿子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