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断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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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云川早知邑京水浑,一脚踩进来便没消停过,到头来竟是在皇帝的寝殿得了半日的浮生闲。

    明挽昭伤后便睡不安稳,浓烟熏着了喉咙,不时便要咳几声,夜半有次咳得厉害了,牵扯了腿上的伤,痛得他闷闷一哼,翻身时险些从榻上掉下去。

    幸而陆云川眼疾手快将人接住,才免得天子摔地上再伤着。

    陆云川掌心触及濡湿时,才知道皇帝已疼出了满身冷汗,薄衣都被浸湿了。

    拉扯间,明挽昭拽着了他绯色官袍的袖口,便不肯松了,陆云川被迫睡了半边的龙榻,着实无心安眠。

    陆云川心想,要是他爹知道他睡了龙榻,估计能把他腿断。

    他躺得规规矩矩,不敢妄动,十分君子,明挽昭也没再作妖折腾,指尖捻着他的袖子,脸歪向另一侧又睡了,两人各占一边,除了被攥着的袖子外,甚至称得上距离颇远,总算是相安无事到天明。

    陆云川知道,明挽昭疼了整夜,实际上没怎么睡,天将明时才勉强睡着,接下来便犯了难。

    他袖子还被明挽昭扯着呢。

    陆云川知道他在麒华殿过夜这事儿满朝皆知,可他前一日对禁军告了假,结果隔天白日里还睡在陛下寝殿,恐怕内阁不会睁只眼闭只眼地含糊过去。

    思量了半晌,陆云川不想惊醒明挽昭,索性取了靠在床头的乌尺寒,断了官袍的袖,终于得以起身时,那半片绯色布料还在皇帝手里攥着。

    家伙睡得香甜安稳。

    陆云川瞧了瞧自己断了半截的袖子,片刻后便放轻动作心出门去了。

    他走后,本该熟睡的明挽昭缓缓睁开眼,捏着那截断袖在眼前晃了晃,忽而浅浅地勾起了唇角,笑意莫名。

    陆云川出宫时还是晚了,朝臣们还刚好下了早朝,于是人来人往的宫道上,无数双眼睛都瞧见陆云川穿着没了半截袖子的官袍,大摇大摆地从宫里出来。

    宫道寂静无比。

    陆云川倒是面色坦然,甚至还对齐雁行颔首唤了声“二叔”。

    “……”齐雁行脸色变得一言难尽,欲言又止了半晌,才走在他身边低声:“沉松,你这袖子怎么回事?”

    陆云川睨了眼断袖处,:“昨夜陛下兴至,要瞧卑职舞刀,不甚削着了这衣裳。”

    瞎话得脸不红心不跳。

    齐雁行半个字都不信,刚想接话,便听见一道温和声音传来。

    “沉松昨日告病在府,怎么夜间倒去了宫里当值?”

    陆非池先前没见过陆云川,但还是一眼就将人给认出来了。他生得太显眼,俊朗英气的五官带有几分北疆人的深邃,绯色官袍张扬,豹兽猛啸刺绣更衬其凛冽气势,即使姿态慵懒,也在邑京一并文官与半废的武官中极其突兀。

    锋芒毕露。

    被那双鹰隼褐眸盯住的刹那,他骨缝里都好像沁出了寒意,于是便更确定,这个陆云川必定棘手。

    而陆云川也很给面子地没有让他失望:“白日病了,夜间好了,自然就能去当值了。”

    他语调带着些许漫不经心的意思,好像谁都不放在眼里,足够让人听了就窝火。

    姿态很是蔑视。

    陆非池笑得斯文,俨然霁月清风的君子之态,有礼道:“御前当值,不可衣衫不整,实在冒犯天颜,沉松,太失礼了。”

    分明没见两回,彼此又恨不得对方死得越早越好,眼下起话来却像个教导弟弟的好兄长一般。

    陆云川嗤笑,人模狗样,装的挺像。

    他想着,也笑出了声,:“阵前将军提刀为君死,我这衣衫也算是为陛下毁的,怎么将军当得起英雄名,我这衣衫便是失礼了?”

    陆非池淡淡笑道:“陛下年幼贪玩,理应多加劝诫,怎可跟着胡闹?”

    “文死谏,武死战。”陆云川瞧着他,声虽悠缓,眸中却冷,“直言规劝是谏臣的事儿,可不是陆某的。”

    陆云川本就生得高大健硕,单是站在那便极有压迫感,俯视着陆非池时,眼底沉冷冷的像暗色深渊,令人心悸。

    仅从气势上,陆非池便被压得抬不起头来。

    陆云川的眼神太锋利了,甚至暗藏着暴戾,陆非池几乎感觉那眼神在试图压弯他的脊梁,非要他狼狈不堪地低头不可,于是这刹那的失神过后,陆云川已转身走远了。

    围观众人也都迅速退远,只有陆非池站在原地,他面上温润的笑容渐渐淡了,变成了古井无波的沉郁,其中还有丝丝几乎压抑不住的愤怒与懊恼。

    他胆怯了。

    面对陆云川的时候,在他充满压迫性的眼神下,他不自觉地退步了。

    这场不见血的交锋,陆非池惨败。

    他静默了半晌,朝服下的双手微微攥紧,又扯出了又冷又淡的笑来,平静地下了台阶。

    这算不了什么,这不是陵西,而是邑京。在这里,陆云川不过是头困兽,是脖子上栓了狗链子的落水狗,他才是那个能掌管邑京风云变幻的人。

    ——他早晚能让陆云川低下头,弯下腰,屈下膝,在他面前卑微祈求。

    ——

    陆云川回府换了套玄色白竹窄袖常服,随后又去了军府衙门,禁军十军府衙门在宫中南侧的玄德门外,办事房却是一府一个,甫一进门,游谨便迎上来。

    他神色不大好看,虽然平日不苟言笑,但此刻已堪称满面寒霜。

    陆云川一瞧便知是怎么回事,问:“怎么了?”

    游谨绷着脸,眼神往办事房里瞟了眼,:“杨健来了。”

    陆云川微顿,随即敛起了真假难分的笑,垂下眼,上挑的尾音噙着冷意:“杨健?”

    “嗯,人就在里头,刚来不久。”游谨神情冰冷,“可瞧不出什么病过的模样,是御林军左府亏空了银子,过来便要查咱们的账。”

    “躲了两日,又自个儿跑上门来了。”陆云川舌尖抵了抵上颚,手痒得想拿刀,最后只摸了摸乌尺寒的刀柄,褐眸已泛起惊涛骇浪般的戾色:“他不是来查账。”

    “——是来找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