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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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邑京人喜酸喜甜,吃食上也偏精致些,明挽昭的御膳自然做得更漂亮,大多都是甜口,也不知是不是因珍珠鸟的原因,皇帝这顿饭吃的心不在焉,只捡着面前那盘点心吃。

    那是宫中的云片糕,薄如纸,白如云。

    陆云川吃过这东西,入口即溶,清香细腻,确实好吃,就是——太甜了。

    也腻。

    寻常人吃个几片也就罢了,可皇帝却浑然不觉似的,只逮着面前这一盘吃。

    陆云川原本没当回事,只以为这孩爱吃糖,不过无端地想起他喝药时的平静,又总觉得哪里不对。

    又仔细瞧了片刻,陆云川眸光一凝。

    他喝药时的模样,和眼前吃云片糕时的样子重合,没有什么不同。

    就好像无论是苦是甜,他都无所谓,连眉头都不会皱一下。

    这样的自若不该出现在一个心智不全的傻子身上。

    等一盘云片糕见了底,明挽昭吃饱了,等人进来收拾时,陆云川若有所思地问了一句:“陛下吃东西一向如此?”

    白檀一愣,旋即反应过来,低首:“回大人,陛下吃的不多,素来只挑一道菜吃,吃过便罢,其他菜从来不动。”

    陆云川摆了摆手示意人下去,又转头瞧向满脸乖巧的明挽昭,问:“怎么不吃其他的?不喜欢?”

    明挽昭舌尖舔了舔上颚,嘴里没滋没味,再好吃的菜肴入了他的口,都是暴殄天物。随即懵懵懂懂地抬眸,点了点头,乖乖道:“不喜欢。”

    还不等陆云川问为什么,明挽昭便指了指芙蓉笼,:“陆哥哥,珍珠鸟。”

    陆云川会意,将芙蓉笼拎到明挽昭面前,距离近了些,两只雀仍旧挤在一起,一动也不动。

    “看得清吗?”陆云川问。

    明挽昭沉默着将指尖点在芙蓉笼上,茫然地问了句:“什么?”

    陆云川愣了,指着两只珍珠鸟:“你能瞧见珍珠鸟长什么样子吗?”

    明挽昭歪头想了想,最终给出答案:“圆的。”

    陆云川眸色沉重地静默了。

    哪怕这么近,他还是瞧不清珍珠鸟的样子,他没有看清楚过,又怎么会知道什么叫做看得清?

    陆云川叹了口气,坐在一边,问:“陛下是怎么认出臣的?”

    明挽昭乖巧道:“听出来的呀。”

    他笑得有些腼腆,确实不似这个年纪的人,倒像个天真的孩,连神情都透着稚嫩。

    陆云川犹豫了片刻,还是问道:“喝药时不苦么?”

    明挽昭指尖微不可见地一攥,不动声色道:“苦的,但是喝了就不会痛。”

    陆云川心一软,伸手摸了摸皇帝披散着的乌发,像是安抚动物,心想皇帝这么喜欢吃甜,下回入宫给他带些蜜饯果子,吃药时能解些苦。

    明挽昭今日精神比前两日好不少,吃饱了靠坐在榻前,听陆云川天南海北地给他讲外面的事情。

    皇宫之外,邑京之外,山川河海,奇闻轶事。

    陆云川幼时性子比现在还野,每每被娘亲摁着读完书后,便要同姐姐一道去跑马狩猎,今日上树掏鸟蛋,明日下河抓乌龟,他慢吞吞地讲着,自己也沉浸在那场前尘旧梦中。

    “流鄂河流经原鹿城,盛夏落日时,水天一色,大片火烧流云映在河面上,鳞光很美。不过沙戈部叫那条河宁拉玛河。”陆云川用北疆语出了那条河的名字,随即又用大梁官话:“意思就是,神赐予的生之水。”

    明挽昭听得很认真,神色乖巧。

    陆云川便自顾自地解释:“我的北疆话是我娘教我的,她是生在沙戈部。”

    淩阳关一战,陆广岚与齐恒泽联手不止联手逼退北疆,还将当时的北疆王哈弋围杀在了阵前,北疆王一死,北疆当即大乱,沙戈部与赤奴部分裂,这才给了大梁喘息的机会。

    提及母亲,陆云川的神情柔和了些许,连声音也温和下来,:“我娘很温柔,她被亲人卖到大梁来的,我爹教会了她大梁话,还给她取了梁人的名字。”

    “她叫紫堇。”

    陆云川的眼神像是在看远方,轻轻:“那是原鹿城外一种紫色花的名字,不起眼的野花,开花时漫山遍野,像是烟紫色的云雾落在大地上。”

    他从未同人过这些话,哪怕是爹和姐姐也没有,娘亲的死像是成了一家人不可言的禁忌,陆广岚会悄悄在紫堇花开的时候,在花丛中一坐便是整日,陆子鸢也会时常望着那片花海出神,只是谁都默契地不会再提起。

    陆云川心中郁郁,却仗着此刻只有个懵懵懂懂的皇帝,不吐不快,缓缓道:“我爹以前过,他初次见我娘时,她穿着紫色衣服,狼狈的就像雨过的紫堇花。”

    明挽昭始终缄默,但却能从陆云川的话中,拼凑出一段令人扼腕的故事来。

    年轻笨拙的将军英雄救美,教她习字,教她话,三书六聘,明媒正娶。若不是大梁内乱,若不是外敌盘踞……

    他有些出神,陆云川也在出神。

    陆云川坐在龙榻上,也不在乎对面的人就是大梁皇帝。他缓缓:“朝廷的银子不好要,陵西、昱北和北疆没什么区别,到了冬日就是能将人活埋的大雪,冰天雪地,没什么活物,人人都只想着怎么能活过冬日,我娘白日施粥,夜里便带着府中侍女缝制冬衣冬鞋,那时候陵西百姓吃的是什么,荣肃公府吃的便是什么,我娘吃的便是什么,手生了冻疮,药又不够,有时血迹还会沾到布料上。”

    他忽然哽住了片刻,深吸了口气,没再下去,只轻轻的:“她是个好人。”

    却连名字都不配有,人人提及她,都只北疆女,她活该,罪有应得,人人都在为北疆女的死而喝彩。

    然而除了陵西的将士们,没人知道北疆女的血,曾经染在了大梁将士的冬衣冬鞋上,他们靠着这些,熬过了一个又一个严寒残酷的冬日,守着岌岌可危的大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