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雄鸟
“即是如此,便唤葛尚书来。”陆佐贤顿了顿,:“陆都尉与徐郎中且先回去。”
徐知微刚欲答话,便瞧听见陆云川斩钉截铁一声:“不。”
徐大人心好累。
陆云川坦然:“此事拖不得,卑职便在这儿等着葛尚书来个分明,户部这管账的地方,怎连修城墙的钱都拿不出了。”
户部的帐有多乱,陆云川不瞧也知道,葛同骞是陆佐贤提拔上来的,陆非池又做了度支司侍郎,中饱私囊掏空国库都并非没有可能。无论陆非池是否是刻意想给他下个绊子,今日是苏景词要送他一场东风,他亦是苏党之机遇,岂能辜负?
城墙这一榻不知要连累多少人下狱,户部若老老实实给钱便罢,非要闹这一场,陆云川又不是吃闷亏的性子,自然要陪着闹上一闹。
“陆哥哥!”
一声欢喜轻呼让承明阁众人皆是一怔。
陆云川回过头,便瞧见少年自门后探出了头来,像是有些怯怯,又带几分腼腆,扒着门框又唤了声:“陆…陆哥哥…!”
“…陛下?”陆云川微诧。
明挽昭没进门,就站在门口处。
天际阴沉着,没有光,他眉眼却敛入了碎光般明媚,又蕴着羞意,颈的瓷白延下被月白的衣襟掩住,乌眸虽不灵动,却如墨般纯粹,湿漉漉的乌发贴在颊侧,显得有些可怜。
可他这一声陆哥哥,却让几人的心都震了震。
明挽昭自出生便养在明容昼膝下,明容昼驾崩后,除了齐雁行,便再未见他同谁亲近过。
陆云川沉吟须臾,对内阁三人施了一礼,随即快步到门前去,自然而然地垂首压低声:“陛下怎么来了?”
他太高大,明容昼只到他肩头,尽管陆云川已低了头,他还是得微微仰起脸。
“我……”明挽昭嗫喏着,像有些委屈,“陆哥哥,许久都未来看我了。”
陆云川又是一愣,见皇帝眼眶都红了,罕见地不知所措,心中又觉着酸涩。
他有半月不曾去看明挽昭了,白日同御林军混在一起,夜里便与陆临羡去吃酒逛楼,他当真没想到,这皇帝竟然会等他去看望。
许是出于愧疚,陆云川叹了口气,“近日都忙,怎么冒雨过来了?”
明挽昭像是有些赧然,垂下眼细声细气地:“我听宫人你在承明阁,就让叔带我来了。”
片刻,他又添上一句:“叔很忙,无暇带我回去的。”
“……”陆云川失笑。
这皇帝,也没那么笨。
还知道找借口留下来了。
陆云川推开门,明挽昭便像个战战兢兢的兔儿般,犹豫了半晌才心进门,甫一进来,便扯着他腰间的官袍缩到了身后去。
“……陛下?”
明挽昭也不吭声,就在他身后。
陆云川无奈,一抬眼,撞上数道探究惊诧的视线,刹那敛了心绪,坦然自若带着身后的尾巴走回去,
刑烨肃然中犹带几分惊奇,笑:“陛下竟为陆都尉寻到了此处。”
陆云川不解地嗯了一声。
刑烨叹道:“自先帝故去后,陛下便鲜少踏出秋月宫了,连早朝也难见他几次。”他顿住片刻,又对苏晋淮和陆佐贤:“陛下特意来寻陆都尉,便让陆都尉在承明阁候着吧。”
“那便等上一时半刻。”苏晋淮应下,“再叫人去催一催葛尚书,最好让陆侍郎一并来,城墙事关重大,我大梁莫非连国都城墙都修不起了?”
苏景词适时插口:“户部确实无钱。”
“你闭嘴。”苏晋淮呵斥了一句。
苏景词遂噤声。
父子俩一唱一和,将陆阁老的话堵了个严严实实。
唯有徐知微尚在状况外,迷茫不已地垂着眼,还用余光量那陆都尉身后露出的一角干净素色,朝会时陛下冕旒遮容,又坐的远,安安静静地像个精致摆设,从不开口,也不惹人注意。
他这也是头回瞧见陛下的容貌,徐知微暗叹,其艳当真举世无双。
人都未来,自也不能站着等,众人落座,明挽昭还执意跟在陆云川身边,随他坐在了一处。
眼看将至晌午,陆云川凑近去低声问:“可用膳了?”
明挽昭乖巧地摇了摇头。
也在意料之中,陆云川后半夜惊醒,到如今莫饭,水还没喝一口。他倒了两杯茶,“怎不用过膳再来?”
明挽昭捧茶盏,怯怯:“……怕你走了呀。”
原是如此。
陆云川哭笑不得,刚欲开口,便又听见明挽昭低低地:“安公公不许我来见你的。”
他声音虽,却足以叫在场之人都听个真切。
刑烨脸色几乎阴沉得可怕,手中杯盏哐当一声拍在案上,冷笑道:“好个安公公,不过阉人宦官,竟也有资格管制天子了!”
明挽昭吓得一颤,抓着陆云川的袖子,脸色苍白了些,低头呐呐不再话了。
陆云川连忙拍了拍他冰凉的手安抚,轻声道:“何止如此,有安公公在外守着,连长公主殿下都不能探病侍疾。”
徐知微听得又是满头冷汗,恨不得夺门而出。
安喜为何能如此骄狂?
不仅仅是他侍奉天子,而是因他背后是权势滔天的陆氏!
他如同陆氏的一条狗,一颗棋,一个近身控制天子的工具,这是对于朝堂而言。至于内宫,安喜的一句话,比起圣旨也差不了多少。
有陆佐贤这个靠山在,便是朝臣也不敢轻易惹恼了他。前些年因人与他狭路相逢,彼此坐着轿辇,那世家公子入仕不久,又吃醉了酒,未曾让路得罪了安喜,没过几日便遭了贬谪。
故此京官之中彼此心照不宣,宁可得罪天子,也莫得罪安喜。
谁也惹不起这尊佛。
现下安喜的靠山就在这儿坐着呢!
苏晋淮抿了口茶,:“安公公倒是有能耐,连长公主殿下都奈何不得他。”
陆佐贤古井无波地:“陛下心性稚嫩,须得有人从旁管教约束,怎能放任陛下同外臣亲近?”
外臣二字用得再直白不过。
陆云川一抬眸,笑:“管教约束也是帝师的事,轮不上个奴才吧?”
陆佐贤瞧他,“安喜是陛下身边伺候的人,自该谨慎些,免得有人心怀不轨接近陛下,至于长公主殿下,虽是陛下堂姐,总归男女有别,常见难免惹人非议。”
他这么,就是要保下安喜的意思。
苏晋淮淡声:“既是陛下身边伺候的人,就该知道主子是谁,安公公的事压后再议,今日还是先等葛尚书与陆侍郎来,好好论一论户部的账。”
陆佐贤没再纠缠此事,只:“那便等吧。”
徐知微眼观鼻鼻观心,连掌心都沁出了冷汗,他自知接了个烫手山芋,本就张皇无措,又在内阁听几位重臣笑里藏刀你来我往了半晌,吓得已是六神无主。
他是真不想在这儿听这几位呼风唤雨的人物,争论这些能让他掉脑袋的事儿。
徐知微用余光瞧陆云川,忖量着不如先回府,等这位闹出个结果来再,结果这一看,又木然地收回了眼神。
陆云川十分地从容,他正伺候陛下吃果子呢。
陆云川自然是不担心,左右城墙已塌了,便是修好了,这城墙也是塌过,早一日修好晚一日修好有何区别?
倒是许久不曾见这皇帝,他还是清瘦羸弱,像极了山间的野花,根茎又细又柔弱,好似风一吹就能倒。
“腿伤好了?”陆云川低声问。
明挽昭乖乖点头,:“前几日便好了。”他歪头,又声地:“我等了你好久,你都不来看我。”
越是单纯童稚的埋怨,越是惹人心疼。
陆云川自知理亏,便哄他,“并非有意不来看你,这不忙着呢?我还寻空去给你备了份礼。”
明挽昭惊讶问道:“真的?什么呀?”
陆云川故作神秘地伸出一根手指,在明挽昭面前摆了摆,“待送你时便知道了。”
“哦……”明挽昭失望地拖长尾音,很快又欢快起来,像是不记愁般,声:“那对珍珠鸟我养的可好,但是一对鸟,不应当是公的一只,母的一只么?为何你送来的两只,都是公的?这也是一对?”
“……”陆云川张了张嘴,还真答不出来。
江舟养鸟就养鸟,怎么还养了两只公的?
这题徐知微会,他便凑过去一起窃窃私语,“下官知道,听闻珍珠鸟雄鸟也会对雄鸟求爱,若是成了,便是一对了!”
明挽昭恍然大悟:“哦,两只公的也是一对。”
徐知微完,忽然一顿,颤巍巍地问:“……那鸟,是陆都尉送的?”
陆都尉,送了陛下两只,雄鸟!!
联想起先前的传闻,徐知微觉着自己是窥探到什么真相了。
竟是真的!!
陆云川沉默了,与徐知微对视的刹那,福灵心至,瞬间明白了那眼神中的深意。
徐知微静静垂下眼,不敢作声,是吓得。
陆云川深吸了口气,仍旧十分平静。
好,回去就杀了江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