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猛兽
葛同骞与陆非池一前一后到了承明阁。
乍一见明挽昭也在这儿,葛同骞愣了片刻,旋即规矩行礼拜见,这才眯着眼:“城墙那自然不能搁置着,从江东购木石也需些日子,户部现下也拿不出那么多银子来,不如秋月宫修缮且放一放,国子监那头应也剩下了些,先应付着,也好余出功夫来,等户部再进一批木石,如何?”
不亏是混了多年的老油条,这后路是他早找好了的。
葛同骞哪里不知道陆氏和陆云川之间的恩怨,早猜着他们必会闹出些事儿来,故此先将自己给摘出去,便是出了事儿,他也得有个章法应对。
他牵了这个头,苏晋淮便顺着问:“陆都尉,徐郎中,你二人瞧着如何?”
徐知微没敢作声,瞧了眼陆云川。
陆云川抬起头来,漠然瞧了葛同骞一眼,随即倏地笑了,“明白人办事就是牢靠,葛大人若是早,也不必闹到这个时辰。”
葛同骞被那一眼瞧得汗毛直立,忙赔笑:“陆都尉的是,是下官考虑不周。”
“不妨事,挺周到。”陆云川起身,“如此便好,卑职无事了。”
苏晋淮点头:“若无别的事就都回吧,手上的差事都上上心,东城墙务必尽快重建。”
徐知微脚底抹油跑得倒快,陆云川却犹豫了半晌,明挽昭倒是一贯的乖巧,并未死缠烂,只是他坐在那一言不发眼神空茫的样子就已经够可怜了。
像只无家可归的幼兔。
“咳。”刑烨轻咳道,“陆都尉,且先将陛下送回麒华殿,城墙再放上一时半刻,左右工部也得再拟图纸。”
陆云川沉吟道:“卑职领命。”
陆云川领着皇帝走后,承明阁几人也陆续离开,只剩陆氏父子。
陆佐贤脸色微沉,手中茶盏重重放在了案上,沉声:“我本以为你稳成持重,你非要惹出点事儿来?”
陆非池敛下眼,:“若非如此,爹还要留他到几时?”
显然并不知错,陆非池就是故意如此,陆云川并非是非活着不可,只不过是他还没到让陆佐贤狠下杀手的地步。
陆佐贤颇为失望地:“你若是连这一时都忍不得,日后怎能成事?”
“爹!”陆非池声一沉,“并非是我不懂隐忍,那陆云川岂是池中之物?若再任由他在邑京扎根下去,他就是第二个齐雁行!他不是个随意拿捏的质子,他是陵西送来的一头猛兽!”
陆佐贤一生精于谋算,他的长子几乎是要青出于蓝,但唯有一点不同,陆佐贤胆子大,他敢控制天子,也敢掌控朝堂,从来不将陆云川这等锋芒毕露的儿当回事。
可陆非池过于谨慎,他要将一切掌控之外的事都掐灭,他从陆云川身上嗅到了危险的气息,便急着将陆云川除掉,所以必须要谋划出一个陆云川必死的理由来。
户部的帐,就是个好由头。
父子两个彼此都心知肚明,对视半晌,陆佐贤:“有陆氏在,一个陆云川何足畏惧?融章,他是栓了项圈的狗!”
陆非池摇了摇头,“可他还是会咬人,爹,陆云川迟早会挣断锁链不由掌控,他父亲能在陵西扎根,他必然也能在邑京搅弄风云,不如尽早杀之,他死在邑京,届时只需给他按个罪名,对外便人在狱中,陵西必定不敢轻举妄动,若是能将陆广岚诓入京,他不也是瓮中之鳖?”
“那北疆呢?”陆佐贤问,他不像个年过半百的老人,凌厉道:“谁可镇守陵西?我们不能从陵西下手,必要先得江东,再取陇南,陵西昱北到时不想低头也要俯首!陆云川死在邑京倒不紧,北疆人又该如何?他们和陆云川一样,都是凶狠的猛兽!融章,只有他们才有资格互相厮杀!”
陆佐贤是敢作敢为,可他目光也放得长远,看到的不仅是眼前。
他既然想要做那天子背后真正的枭首,自然不能放任大梁覆灭,北疆人是悍敌,他从来都知道,北疆人是贪得无厌的狼,只要给他们一丝喘息之机,他们就会蛰伏起来,直到大梁松懈的那一刻,再陡然发难。
哪怕只要瞬间,便足够他们食肉啖血地冲进大梁国境。
陆非池沉默了半晌,他忽然轻轻地:“不,爹,陆广岚若当真是个英雄,他就不会放任北疆人攻入大梁。”
他抬起头,直视着曾呼风唤雨的父亲,:“哪怕是陆云川死了。”
陆佐贤与他对视,父子之间忽然岌岌可危了起来,然而他声音仍旧平缓,“我们赌不起。”
陆非池笑了,“自己的女人死了,他不也还是守在那一动不动?何况,爹,他还有个女儿呢,即便是为了陆子鸢,他也不会自寻死路。”
在这一刹那,陆佐贤心念忽而一动。
是啊,陆广岚这些年守在陵西是为了什么?他一个庶子冲入战场搏了个前程,当年北疆女被朝廷逼死,他沉默不言,陆云川进邑京来,他还是一言不发。
即便是陆云川死在邑京,那么还有个陆子鸢值得他顾忌,他就疯不了。
这是个机会。
他眯起眸,再一次正视自己的儿子。
陆非池坦然地站在那,面带着笑,:“爹,我早过,邑京是我们的掌中之物,便容不得他人染指,一个齐雁行,一个苏晋淮,不能再多一个陆云川了。”
片刻,他又:“还有苏景词,也留不得。”
苏景词的官职虽不如他高,可他是苏晋淮的亲儿子,底下的官员到底得给他两分薄面,以至于现下在户部都有些束手束脚,就如同在他心口钉了根钉子似的,着实碍手碍脚又碍眼。
陆佐贤瞧他,“你想怎么做?”
陆非池只笑,“生老病死乃常事,谁还能没个五病三灾和意外呢?爹,此事交予儿子来做就是。”
陆佐贤忖量须臾,道:“陆云川不急,倒是苏家父子,容他们蹦跶太久了。”
“儿子明白。”陆非池施礼,云淡风轻地笑了笑,退下去了。
——
阴雨绵绵,陆云川原想给皇帝撑伞,可地上也都积着水,没走两步,眼瞧着皇帝的锦靴被浸湿,无奈之下将人背起来,叫他自己撑伞。
明挽昭太轻了,也瘦弱,一把就能捞起来。
陆云川背着他,几乎想不通九五之尊怎么能瘦弱成这样。
走两步,笑着与他:“轻成这样,陛下,莫不是吃云长大的?”
明挽昭一怔,没答话。
陆云川话一出口,也险些咬着舌头。
他真就是随口一,完了才发觉不对,于是讪讪补充:“天上的那个。”
明挽昭几乎要笑出声来。
他偏开脸忍着,仗着陆云川瞧不见他的神情,眉眼间便带了几分漫不经心,犹豫了须臾,才:“不是的。”
陆云川松了口气,想来这皇帝纯稚天真,又未经人事,应是不会往那些龌龊方面想。
他在雨中背着天子,一步一步踏着水。陆云川这一辈子,连他姐都没背过,本想着日后娶妻背上背的应是妻子,却没想到叫明挽昭占了先。
他只是不想让明挽昭的鞋沾水,这皇帝理应被护着宠爱。
过了会儿,明挽昭在他背上轻声:“陆哥哥日后还会入宫来看我么?”
“自然。”陆云川不假思索,又,“陛下乖乖等着,待城墙修补好了,臣便入宫来。”
明挽昭便又高兴起来,轻快地应了个“嗯”。
然而他面上是没有笑的,眉眼间甚至笼着一层阴翳,邑京的大雨,真烦啊。
他真的太厌恶邑京的雨了,大雨中的邑京,同平日的大梁没什么不一样,都如那坍塌了的东城墙一般脆弱。
明容昼走的那日也是大雨。
他们都知道,明容昼的死是必然,能拖十五年已是不易,也是春末,那日从起时便淅淅沥沥地下着雨,到了夜间转为瓢泼大雨,明容昼死在那个雷电交加的夜,齐雁行不在他身边。
明挽昭也失去了最后的盾,被迫直面大梁的风雨,成了痴傻的少年天子。
他总是能想起明容昼死前的释然,还有他那一句“明氏君主”。明世安被困了一辈子,下一个耗尽终生的便是明挽昭。
这雨太冷,一滴滴滑入颈子里,像是毒蛇吐着信子在身上游走,阴冷又恶心。
可今日不同,明挽昭趴在男人宽阔的肩背上,彼此紧贴着,温度隔衣传了过来,还有陆云川身上独有的,飒爽气息。
又暖又好闻。
令人不由自主的迷恋。
明挽昭无数次告诫自己不可沉沦,却仍在此刻忍不住溺在其中,他轻轻靠在陆云川的颈侧,像动物般嗅了嗅,阖起眼乖乖的不动了。
陆云川全然没发现明挽昭的动作,一路将人送回了麒华殿,临出殿门时,他回头,瞧见陛下执拗地扒着门框,守在门前,好像当真不谙世事般。
陆云川对他笑了笑,转头走了。
他素来敏锐,今日皇帝贸然到承明阁去,又几句话惹得苏晋淮与刑烨对安喜动了怒。
怎么想,怎么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