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烈马
邑京的天并未如众人所愿而转晴,傍晚时分,大雨倾盆而下。
陆云川脚踩在已没过足踝的雨水里,浑身湿透了,三月晚春,天还未暖,风一吹,身上就能冷到骨子里。不仅他如此,禁军也在大雨中来往忙碌,版已竖起来,拉草绳下木楔,在雨中更为艰难。
“公子!”游谨捋了把湿漉漉的头发,吐了口雨水后才:“差不多了,过会儿天彻底黑了,这活就真干不了了。”
城墙塌的时候连着角楼也塌了,现下雨又这么大,连火把都点不着。
陆云川被雨浇的浑身湿冷,蹙眉:“那就不干,安排好巡查就行。”
他罢,又问道:“那老玩意儿呢?”
游谨心领神会,晓得他问的是谁,:“那位是贵人,跟工部的徐知微在帐子里避雨呢,听还让人送了茶点进去。”
“好个贵人。”陆云川嗤笑,“他最好是只在里头折腾,没出来的想法。”
本就是阴雨天,处处昏暗,几乎已看不清东西。
盛延胡须都被雨浇的往下滴水,快步走近道:“差不多成了,木头搬来的太晚,今日就能干这些,告诉兄弟们钉完木楔就撤吧。”
陆云川颔首,:“盛叔,吩咐下去收工吧,上半夜我带着值夜,过了子时换游谨。”
“那我们……”盛延一愣。
“明日换左府。”陆云川抹把脸,勉强睁开眼,招了招手:“就这么办。”
帐子内与外间风雨仿佛无关,香炉内洇开了清甜的梨香,几上茶点精致,太监规规矩矩地泡着茶,安喜卧在几后,手里拿着烟袋子。
内监本是不许碰这些味烈的东西,便是怕近身伺候的时候,味道大熏着了主子。
但安喜显然没这个顾虑。
安喜抽了口烟袋,笑得有些冷。
这就是贵人,贵人此刻便在帐子中安然卧着,但外头那些便得顶雨干活,简直是天上地下般的不同,他陆云川再骄傲又能如何?
哪怕是他爹,得好听是封疆大吏,不好听些就是大梁的看门狗,看门狗的儿子又能有什么富贵命?
“白檀啊。”安喜像是随口唤了一句。
白檀低眉顺眼地答话:“千岁,奴婢在呢。”
安喜用烟杆往外指了指,悠悠缓缓地,“瞧见没,咱们这些个人呐,也不见得就得低人一等,人这命是天定的,以前在邑京,皇上就是天,现今啊……”
白檀乖巧道:“现今如何?”
安喜笑了,眼底浸着冷,“咱们就是宫里的天!傻子不足为虑,陆云川再嚣张又如何,现在帐子里舒舒坦坦的,是咱们!”
“是。”白檀为他斟了杯热茶,温驯地,“千岁就是这宫中的天,咱们都是仰仗着您才有今日的福分,奴婢们都铭记在心呢。”
白檀年岁不大,生得是个少年模样,眉眼清秀可称漂亮。
安喜瞧了他半晌,忽然,“抬起头来。”
白檀一顿,分外柔顺地抬起了头,帐子内燃着烛火,映着他漆黑如墨的眸,里面满是贪欲兴奋,和他的乖巧截然不同。
安喜瞧了片刻,缓声:“好一双漂亮招子。”
白檀笑:“多谢千岁夸奖。”
安喜垂下眼,“就是里头不该有的东西太多,崽子,胆子可不。”
白檀乖巧地,“千岁什么没见过,奴婢怎敢在您面前卖弄装相?”
“还挺聪明。”安喜随口道,倒像是随意安抚一直野狗,没什么真意在里面,他刚欲再开口,帐外沉重又急促的脚步声忽然接近,游谨掀了帘子进来,:“安公公,我们大人近日暂且收了,您是回宫还是?”
“收了?”安喜抬眼,捏着烟杆的指微微翘起,笑音有些冷,“谁让你们收了的?城墙事关重大,怎能耽搁整夜?”
游谨一怔,没料到他这时候发难,蹙眉忖量了片刻,敛下眼:“容卑职禀报陆大人。”
安喜用烟杆敷衍地指了指外头,吐字又慢又尖,“那就去吧,都是给陛下办差的,咱们尽早收拾好城墙,也好尽早各回各家,免得搁这儿遭罪不是?”
游谨没答话,转身又走进雨帘中。
——
陆云川眉梢一挑,哈了声,“怎么着?他不走?”
游谨脸色微冷,“公子,这老阴人故意为难。”
“我知道。”陆云川摆了摆手,倒是不甚在意,“告诉兄弟们,该撤撤,该巡查的都列队等着,不必理会他。督查又如何?知会他一声便罢了,爱走不走,不走就让他住帐子里。”
游谨深以为然,于是便没再回去通禀,带了下半夜巡查的兄弟回帐子去休息了。
雨势稍弱了些,却仍砸的人睁不开眼。
没过一会儿,帐子帘被掀开,一道华服人影从中走了出来,白檀乖巧地随侍身边儿,给安喜撑着伞,地上处处都是积水,安喜眉心轻蹙,迈进了水中。
陆云川正整兵准备夜间巡查,蓦地瞧见那娇贵作态的老太监,一时眯了眯眼。
安喜走近来,脸色微沉,怒斥声尤为尖锐:“哪个让你们停工的?!”
“我让的。”陆云川在雨中睁着眼,褐色眼眸内盈了沉郁的夜色,淬着冷,:“安公公,督查差事看着就成,若有异议写个折子递上去,禁军如何办差,想来应轮不到你插手才是。”
安喜早知道陆云川必会同他唱反调,双目一眯,厉声道:“陆都尉,若是耽搁了差事,你我都吃罪不起!”
“行了吧,安公公。”陆云川不吃他这套官腔,讥诮道,“这无星无月也无光的,您给我们撑着火把干活不成?”
安喜余光扫向正列队的禁军,眼神凌厉,“陆都尉如此胆大妄为,你们也跟着他放肆不成?!到时内阁大人怪罪下来,不怕砸了饭碗?”
在场多是御林军,彼此面面相觑,谁也没敢吱声,但也没敢妄动。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御林军各个叹气,站得如松。
安喜固然可怕,但见识过陆都尉如何教训了杨指挥使,他们也胆颤得很,实在不敢得罪。
陆云川也不意外,他现在心情差得很。
陵西虽有风沙,但鲜少有这样延绵不绝的雨,浇在身上透骨的冷,满身的湿腻,靴子里也灌满了雨,脚泡在里面,难受得很。
偏偏安喜还要在他面前不知死活地晃荡,陆云川忍他不得,凉凉道:“安公公,雨凉,差事还没办完,无暇奉陪,您无事也早点回去歇着吧。”
言下之意,少在这儿碍眼。
安喜眯起眼,:“好!陆都尉,明日我便上奏给内阁!”
“您请便。”陆云川做了个请的手势,转头就带着御林军走了。
陆佐贤是脑子让马蹄子给踢了,才会觉着放个安喜过来就能让他束手束脚,还指不定谁气死谁呢,陆云川在心里乐。
雨幕中,白檀撑着伞,轻声道:“公公,且先回去吧,这雨大又凉,仔细伤了身子。”
安喜紧绷的面色这才有些好转,:“回去吧。”
回了帐中安喜便从头到脚地换了一套,只不过叫陆云川这么一闹,再瞧白檀也没了心思,还是撑着游刃有余的口吻对他:“且瞧着,他陆云川能嚣张到几时!”
白檀垂首应道:“是,公公不必与他置气,现下我们在帐中,他可是还在雨中呢。”
安喜笑了声,“你倒是会话。”
白檀笑而未语,伺候着安喜歇下了。
——
又是雨夜,雨珠子噼里啪啦地砸在窗棂上。
天子不喜旁人近身伺候,故此殿中也没有人守着,明挽昭也不曾歇下,手里拿着平日里摆设一般的书卷,一字一字地看过去。
他的功课都是明容昼亲自教的,没人知道他是个假傻子,自然也不能寻太傅和伴读,所幸明容昼虽是个闲王,但也饱读诗书,便避着人,悄悄地教他经史子集,治国之道。甚至为了掩人耳目,掌灯默书,一字一字地写着教他。
他手中这卷九州策,即是明容昼亲自默的。
明挽昭看了半晌,耳边都是哗啦啦的雨声,一个字都没瞧进去,周围静谧无声,而他也习惯如此。
雨天太冷了,直冷到心里,他的想而不能,想做而不能做,翻涌着的不甘与愤懑,最终皆化作无力。
冷久了也便罢了,可明挽昭今日却觉得格外的冷,皆因他今日触及了暖,从未有过的、能让人安心的炙热。
是陆云川的温度。
正因如此,更有了贪恋与渴求,他甚至觉着喉间干渴。
直到他抵不住渗入骨子里的冷意,明挽昭蓦地起身,快步进了内室,开了玉枕的暗槽,从中掏出一片碎裂的衣角,放在鼻尖嗅了嗅。
那上面的味道已经很淡了。
属于陆云川的气味,烈日、劲风、云霜又或是朝露,淡化成了这皇宫内岁月腐朽的味道,再怎么嗅也是徒劳。
就像陆云川这个人一样,不肯勒上缰绳的烈马,他只能迎风奔跑在烈日下,不受拘束。
明挽昭攥着那片衣角阖起眸。
想见他,想闻着他身上的味道。
太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