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不值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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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罗鸿丰在狱中暴毙,案子却未就此搁置,因先前苏景词与陆云川在内阁闹了一场,户部账目又被苏 晋淮盯上,御史台亲自查账。

    朝堂一时间风声鹤唳。

    宫中却安宁,天子性子安静,又喜静,常命伺候的宫人在外候着。

    明挽昭歪在软塌上捧着书瞧,若是离得近些,他已能瞧清这书卷上的字了,膝上却放着斩月,指尖 抚弄着圆润珊瑚珠。

    闻及脚步声时,他手中书卷一扣,蓦地起身同时握刀抽出,只靠耳力辩出方位,足下轻快如风,眨 眼便至人身侧,乌刃寻颈而去,刁钻利落。

    刹那,金戈相接。

    齐雁行的刀没出鞘,只竖挡在颈前,垂眸一瞧,诧异道:“乌铁?”

    明挽昭嗯了一声,有些冷淡,收刀便还入了鞘。

    天子素来喜怒难测,齐雁行也不知他今日闹得什么脾气,便也不提,只:“沉松送的?”

    明挽昭未答,便是默认。

    除了陆云川,也无人会想到讨他这傻皇帝的欢心,明挽昭心想,也不知他们俩到底谁才是傻的。

    “这乌铁奇硬无比,千金难寻,原是当年沉松出生时,我兄长赠予陵西的贺礼。”齐雁行,“昱北 原有乌铁矿,现今也挖不出什么了,这东西有价无市,他也是舍得。”

    明挽昭面上笑,瞧着他问,“我难道还不值么?”

    “哪能呢。”齐雁行张口就答,随即蓦地回过神。

    天子问的不是配不配,而是值不值。

    他一时间不敢多问。

    明挽昭却已轻描淡写地幵口:“你进宫来,有事?”

    “也不算。”齐雁行沉昤须臾,“罗鸿丰死在狱中了。”   明挽昭神情冷淡,哦了一声后:“意料之中,都是惯用的把戏,文人大多重风骨,城墙一塌,大梁 算是颜面扫地,若是没个法出来,国子监那群壮志凌云又无处施展的学生也不会坐着瞧。陆佐贤想将 此事压下去,没那么简单。”

    “不错。”齐雁行,“御史台咬死了户部,非要稽查账目,葛胖子愁的眼都青了一圈儿。”

    年轻天子又倚回了软塌,把玩着那把精致的刀,屋中还摆着一笼珍珠鸟,怎么瞧都像是金玉窝里娇 生惯养出来的少爷,理应单纯懵懂,不谙世事。

    他自出生便没出过宫门半步,坐井观天却将朝堂尽数算计在指掌中。

    “他盯着户部也非是一日两日了,都苏家公子心比天高却空有其表,我看未必。”明挽昭缓缓 ,“从两年前苏景词进户部起,苏家就如蛰伏的兽一般盯紧了猎物,陆苏两党早晚要斗个你死我活

    来。”

    他又一顿,转而问道,“罗鸿丰死了,城墙一案还是在沈肃川手里?”

    “是。”齐雁行,“不过大理寺也一并办这差事,罗鸿丰死前受了酷刑,应是吐了不少东西。” 明挽昭却笑了,“又有何用?”

    他怀抱着短刀,冷声:“陆氏敢忍了多日才动手,想必是已将对他们不利的证据都毁去了,罗鸿丰 便是最后活着的人证,只要他变成死人嘴一闭,陆氏便可就此高枕无忧。苏晋淮若是聪明,城墙这笔银 子查查便罢,盯紧了户部的账才是,那池子浑水里才能捞出些东西来。”

    齐雁行一时无话,随即叹道,“纵是臣不来,恐怕陛下您也知道的清楚。”

    “也不尽然。”明挽昭捡起了落在一旁的书,语气温和道:“这方寸之间的天地,能瞧得清什么?胡 乱猜测罢了。”

    齐雁行忍了半晌,还是忍不住问道:“陛下,您到底怎么想的?”

    明挽昭敛着眼,:“什么?”

    “陆沉松。”齐雁行缓缓吐出这个名字,又犹豫了片刻,才道:“他入京前,您从不会这般厌倦皇 宫。”

    明挽昭轻笑,“早就倦了。”

    “不仅我,父皇也是。”

    明挽昭不由自主地回忆起那日的暴雨,明容昼力竭时也不忘的明氏君主,他轻轻:“叔啊,你都   知道,父皇受困至死,他临危受命登基为皇时就已死了,而我一一”

    明挽昭蓦地噤声,没再下去,凤眸空茫地垂着。

    看起来有些可怜,又因为那些奢求而显得可笑。

    “你去吧。”明挽昭像是倦了一般地阖眸,将书盖在了面上。

    齐雁行静默片刻,无声地退出去了。

    室内又陷静谧,明挽昭嗅着陈年墨香,对着空寂无人的屋子缓缓了句:“我从未活过。”

    禁军人多,几日下来城墙已修补不少,陆云川便也不必时时刻刻都在城外盯着,便想着入宫去瞧瞧 皇帝。

    陆云川,他的根始终不在邑京,在繁华都城中犹如过客般,却念上了深宫中的那一片浮萍。

    谁料却在过道上与安喜的轿辇狭路相逢。

    过道不算窄,奈何陆云川大大方方地站在中间走,安喜的仪仗也顺着过道中间的位置走,谁也没 让,堵了个正着。

    大梁内监在宫中无乘辇的资格,除非陛下钦赐,否则连朝臣觐见也不得在宫中道上招摇过市。

    陆云川分毫不让,坦然便往前走。

    白檀连忙掀开轿帘对安喜声:“千岁,前头的是陆都尉,让不让?”

    安喜冷哼,“不让。”

    白檀领命,示意抬轿子的继续走。

    几个太监额心满是汗珠子,生生被吓出来的,外面挡路的惹不起,身上背着的也惹不起。

    谁也不退让,陆云川寻思今天该骑着千里雪进宫,撞死这嚣张的老东西。

    即便是没有马,陆都尉也不让,乌尺寒往地上一怼,便挡在了仪仗前面,今日他若是过不去,那大 家便都不要过去的意思。

    安喜掀开轿帘气得直想笑,在里头悠悠道:“陆都尉有礼,近日在城外吹了风,请恕奴婢无礼之罪, 烦请陆都尉让个道?”   陆云川眼眸一暗,便斥道:“荒唐!何有武将为宦官让路之先例?安公公,这轿辇不坐也罢,今日若 不下轿迎我行礼,下官可就要亲自来请了。”

    若是安喜知道何为退避,陆云川也不至在宫道上与他过不去。

    偏偏这老习奴要同他对着干,论起蛮横悍然,他陆云川还不曾输给谁过。

    安喜冷笑,“奴婢这命是贱,可再贱那也是为皇上办差的!陆都尉,你今日岂敢对我无礼?! ”

    陆云川也被激出几分戾色,也不开口,径自上前去,身形高大遮了日光,在地下洇开一片暗影,气 势汹汹吓得抬轿辇的奴才膝弯发软,险些直接跪下去。

    白檀欲上前去拦,却被刀鞘给挡住,只见那身穿绯色官袍的高大男人一言不发,抬腿踹了个奴才膝 弯一脚,那人痛呼一声,当即瘫倒。

    他这一倒,四人抬的轿辇顷刻失了平衡,奴才摔了满地,轿辇木板碎开,安喜便摔在那里头,帽子 掉了,花白头发也被勾得乱,也不知是摔得还是气得,他浑身哆嗦着,眼神像是要吃人。

    “陆云川!这是皇宫!是天子脚下!”

    “天子脚下!”陆云川断他,居高临下的视线尤为冰冷,抬手便指着安喜的鼻子,“才容不得你 这不忠犯上的东西!”

    完便大步流星地离去。

    白檀慌张绕开跪了满地不敢作声的太监,连忙去扶安喜,“千岁如何了?”

    安喜摔得脸都白了,指尖颤着抓了白檀的袖子,声也颤:“去,去吩咐,陆云川无法无天,我要去内 阁告他!”

    白檀立刻恭声:“是,奴婢这就去安排。”

    陆云川知道今日这一场,安喜必咽不下气,却也没再多管,径自奔向了麒华殿。

    明挽昭一贯独处,将人都发在外头,见陆云川来只见礼,没敢拦。

    眉目清艳夺目的皇帝正伏案睡着,桌上的两只手,一只捏着书卷,一只覆着斩月,无端地像囤粮 絮窝的松鼠。

    陆云川站着瞧他,却没动,也不知该做什么。   就只是想来瞧瞧他。

    可瞧见了又忍不住心疼,金沙赤,沙骨毒,那是北疆人口中的妖魅,也是梁人闻之色变的剧毒,那 具清瘦单薄的身躯如何受得住?

    他忽然觉得危险,便想要转身出去。

    陆云川的敏锐是天生的,在战场上能嗅着敌人的味儿,也能迅速感知到危险,他的本能告诉他,忘 记这皇帝经历过的,他是皇帝,他责无旁货。

    可脚下却像是生了根,无论他多少次想要夺门而出,从此划清界限只做君臣,最终还是轻轻唤了 声:“阿昭。”

    他还是舍不得将这可怜孤身丢在宫中。

    明挽昭闻声醒来,一双眸盈满虚无地抬起,懵懂与狐疑凝固了刹那,而后变成了极其灵动的欢喜, 他直起身唤:“陆哥哥你来了。”

    陆云川被这声陆哥哥叫的心软,先前的犹豫警觉尽数随风而去,温声答:“嗯,陛下高兴?”

    “自然!”明挽昭撑案便要起身,许是坐着睡久了,腿脚发麻,刚起身便摇晃着倒了下去。

    陆云川沉声唤“陛下”,手却比声还快一步,眨眼间将人揽在了怀。

    两人均是一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