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翻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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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半夜邑京飘起细雨,寝殿内留着一盏油灯,碎光昏暗地自床幔渗进了榻间。

    明挽昭心里压着事,难以安睡,他动作缓慢且心地坐起身。

    他一动,陆云川便有所感地睁开眼,将人又给搂着腰带回了怀里。

    “怎么醒了?”

    明挽昭额心抵在他肩上,像个寻求安抚的幼兽一般,长睫下片的阴影,半晌,才轻声:“葛同 骞将赈灾款押送过江东,在城外将赈灾款换成沙石,神不知鬼不觉地将银子运回来,以他的胆量再贪财 也不敢这般放肆,所以这些银子不是给自己的,证词上这些银子交予了陆佐贤,想必不假。”

    陆云川醒了醒神,一手轻抚着皇帝微凉柔顺的发,像撸猫似的。

    “世家敛财,但从圣元年间北疆人入梁那年,江东尸山血海,莫收成,连人都没了,连带着陵西也 遭殃。可朝廷穷,却没穷着世家,若陇南最后没闹到流民四起,便是人死绝了,朝廷也不会出钱。”

    最后钱是出了,半道又折回来了。

    可想而知节度使孔壁为何自尽,家眷惨死儿子失踪,又瞧见邑京送来的一车车沙土,怎能不心如死 灰?

    明挽昭沉默须臾,:“陆佐贤要那么多银子,不止是为荣华,我怕他另有他用。”

    “邑京折冲军府归兵部管,怎么也该有十余万数的兵马,有岳廷古在,穿的用的应都不差,这就是一 笔大花销。”

    明挽昭蹙起眉,欲言又止。

    “但陆佐贤必然不会将身家性命都交在别人手中。”陆云川话锋一转。“钱用处可大着呢,养兵养马 费银子啊,陛下。”

    “你知道陆佐贤养了私兵。”明挽昭的声音在静谧中也显得很轻。

    陆云川睁开眼,瞧了瞧窝在身侧的明挽昭,似存几分怜爱,又不知想到了什么,一丝冷芒自他褐色 的眸中闪过,犹如白刃。

    “不难猜。”陆云川落吻在他额心,哄道:“待处理了陆氏,你便是大梁真正的君主。”

    陆佐贤敢跟齐雁行走,便足以证明他有恃无恐,他的底气在于世家,也在于陆氏。世家不会眼睁睁

    瞧着内阁首辅死在狱中,他们同气连枝,盘根错节地困住了大梁的根,无时无刻不再以百姓的血肉供养 自身。

    苏晋淮挥起了刀,想要斩断这盘虬的根,也是因他已经意识到,寒门与世家之间的彼此消耗并不能 平衡太久,消耗的只有毫无根基的寒门子弟。若是再沉默下去,多年苦心孤诣得来的局面也会毁于一 旦。他既然动了手,便是破釜沉舟,开弓没有回头箭。

    从前有明容昼在,即便是手无实权,但到底能与苏晋淮彼此帮衬,而今只有个装疯扮傻的明挽昭, 苏晋淮不得不搏一把。

    这也是明挽昭乐意瞧见的。

    怀柔于世家而言,无异于纵容,唯有釜底抽薪!

    当棋局未走到最后一步时,谁也不知胜负如何,大梁已走得山穷水尽,明挽昭则是想力挽狂澜的棋 子。

    他睁着眼却不话,然而一双凤眸又好似藏了千言万语。 陆云川便又吻了吻那精致眹丽的眼角,轻声:“睡会儿吧。 “天快亮了。”

    狱中,陆佐贤与苏晋淮隔栏席地而坐。

    苏晋淮平静道:“陆阁老,想不到有朝一日,你也会进这刑部大狱吧。”

    “十年磨一剑,季原,为今日下了不少功夫吧。”陆佐贤气定神闲地笑了笑,“世事如棋局局新,这 盘棋还没下完昵,眼下我在狱中,不准明日便换了人。”

    苏晋淮也不恼,他缄默了数息,方才缓缓道:“从前你入仕时,意气风发,同我满腔壮志。可如 今,陆阁老,朝中忠臣无几,能臣受限,反倒奸邪当道,大梁近三百年国祚,眼看便要到头了。”

    话至末尾,带了几分沧桑叹意,苏晋淮眼睁睁瞧着大梁如何从当年朝中能臣遍布,变成如今这幅世 家独霸一方的模样。从前入仕时想的是如何开创一番盛世,也好于千古史书留个贤名。可历经蹉跎至 今,想的却是如何让大梁再苟延残喘下去。

    “大梁,季原啊,大梁如何?明氏又如何?”陆佐贤仿佛是个局外人一般,不屑地指点大梁江 山,“圣元爷在世时,大梁便已现颓势,他听信褚仁生之言,想做个盛世明君,提拔了你,也抬举了寒

    门。”

    “可那又如何?褚仁生想要个人人有机会入仕的盛世,但世家想要的盛世绝非如此。圣元爷怕了,他 怕世家动摇皇权,便不敢再如前些年那般,可褚仁生不知收敛!”

    “若非如此,君臣和睦之下,何至于走到今天这一步?”

    苏晋淮笑出了声,嘶哑道:“好一个君臣和睦!”

    “陆阁老啊! ”苏晋淮满目的失望,他摇头叹道,“无非绕不过利益二字,世家霸占朝堂养出了多少 酒囊饭袋?犹如蠹虫一般死晈着大梁!老师想清君侧招能臣,他有何错?!错的是你们!利欲熏心,贪 财揽权,你们...你们…! ”

    苏晋淮言至激动处,掩唇咳了半晌,但眼中却逬发出多年来隐忍的锋芒,好似还是当年那个明心绣 口潇洒少年郎。

    “我们?我们不过是顺势而行罢了。”陆佐贤笑意添了嘲弄在其中,“季原,你好好睁眼瞧瞧,你是 清官,是能臣,可天下人并非都如你一般!这世道如此,世人皆醉你独醒,那便是你错了!”

    苏晋淮撑着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瞧着陆佐贤,道:“花无百日红,我晓得大梁有朝一日必定轻覆, 也知晓今日所为,于后世不过纸上寥寥数句,可至少我活在此刻,陆佐贤,你我明争暗斗了多年,如今 是该有个结果了。”

    陆佐贤便也在牢中起身,瞧着苏晋淮的背影,嗤笑了声。

    承明阁,重臣皆在。

    从前以陆佐贤为首,而今则是以苏晋淮为首。

    苏晋淮昨夜往狱中走了一趟,回府便晚了,此刻有些精神不济,更显得苍老。

    他启声,有些哑:“陇南旧案已有定数,葛同骞亲口承认,如何偷天换日,又将赈灾款交予了何 人。”他话落,又拿起了另一本卷宗,“这个,是葛同骞交代的,户部真账目中的一册,另还寻着了圣元 年的些许账目,事关一一”

    “桑城褚氏。”

    满座死寂,大儒褚仁生当年盛年病逝,而后其子褚望蹊便因贪墨与通敌罪遭人格杀在褚宅,从前褚 氏乃是邑京世家之首,一夕间,便成了万人睡骂的国贼。

    苏晋淮淡淡道:“诸位皆可过目,贪墨一案,的是桑城的税收,可这上头白纸黑字地记着,桑城税 收不仅如数上交,还比其余几城多出不少。至于通敌一罪,当年证据是卷文书,只可惜刑部与大理寺皆

    未曾寻着。”

    岳廷古拥兵自重,即使陆佐贤进了大牢,也不见他有何慌乱,老神在在地暍了口茶,道:“即便贪 墨案冤枉,但这通敌可是诛九族的大罪。再,年前查出褚氏与北疆私下有所往来,次年开春北疆就畅 通无阻到了凌阳关,不免蹊跷。”

    “哎,罢了。”岳廷古将茶盏放回去,笑:“今日的不是陆阁老的案子么?怎么拐到这些陈年旧 案上去了?”

    “岳尚书。”刑烨冷声,“议的自然是陆阁老的案子,牵涉到了从前旧案,自然也该差个水落石出, 陇南孔壁一案不也是旧案?褚氏结案的卷宗在大理寺衙门,我昨日翻阅,上头写明证据是褚氏与北疆的 往来密文,上头盖了褚氏私印。可具体如何通敌,却是一字也无。”

    无视岳廷古不大好看的脸色,刑烨将卷宗交予侍从,示意他交给在座诸位轮阅。

    “这样的大罪却草草结案。”刑烨略微沉声,“且彼时督办此案的刑部尚书,正是娶了陆氏女的左氏 子。”

    他微顿须臾,瞥了眼左怀道,道:“想必此人左尚书也认识,排起辈分,还当唤人一声表叔。左继 昀。”

    左怀道眼瞧着葛同骞死在狱中,陆阁老也下了大狱,此刻正是六神无主,蓦地被人叫了名,也不敢 作声,只得以眼神示意岳廷古,意思明显:眼下该如何是好?

    岳廷古瞧见他那眼神,暗骂了句废物,他也没料到陆氏留了这么多尾巴,昨日捉了人,今日便证据 确凿,可想而知苏晋淮早已准备妥当,这是个局!

    “都是推测罢了。”岳廷古哼笑,“陆阁老在朝多年,便是一时糊涂犯了些错,那以往的功呢?大不 了功过相抵,如今朝中也无人,葛同骞死了便死了,大事化了吧,苏大人。”

    沈霖一掌猛地拍案,惊得众人瞧了过去。

    “大事化了? ”沈霖面色阴沉如水,盯着岳廷古道,“亏岳尚书还是朝中重臣,若事事都可化了,还 要律法有何用?他陆佐贤办错了事便是一时糊涂,你让九泉之下枉死的孔大人、褚大人一家如何安眠?”

    岳廷古脸色一沉,亦是拍案而起,眼中杀机毕露,“沈大人,话过过脑子,莫要逞口舌之快!”

    刑烨一瞧暗道不好,他晓得沈霖是个刚正性子,今日才未叫他出头,却不想竟被岳廷古这莽夫给惹 怒了!

    果不其然,沈霖面色无惧,坦然往前一步,“怎么?岳尚书,莫不是想当众杀了下官不成?! ”

    岳廷古面色阴晴不定,与他对视了片刻,忽然坐了回去,:“怎会,与沈大人同僚一场,自不能平 白无辜地伤人性命。”

    气氛略微松缓,不过片刻,外头守着的属官便进来道:“诸位大人,方才禁军那边过来传话,国 子监学子杨深,正带着世家学子在宫门外闹事。”

    苏晋淮蹙眉,“闹什么?”

    属官垂首,:“要......要内阁放陆大人出刑狱。”

    满室寂静,苏晋淮始终面无波澜的脸色渐渐沉了下去,冰冷地像是蒙了一层霜,又好似遮着阴翳, 他缄默半晌,蓦地起身,连声:“好!好!好!”

    一连三个好,连岳廷古此刻都有些惊疑不定,没敢作声。

    苏晋淮拂袖出门去,分明是风烛残年,却步步坚定。

    “老夫且去瞧瞧,国子监都教出了些什么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