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 心迹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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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景词带着药碗出门来,见沈霖坐在堂中,正同乔自寒话。

    “乐平何时来的? ”苏景词将药碗交予下人,言辞之间不算生疏。

    乔自寒起身见礼,:“苏大人称病至今,我放心不下,今日贸然探望,唐突了。”

    “乐平不必见外,坐吧。”苏景词也落座,吩咐厮上茶,随即捎带歉意地对乔自寒:“只是不 巧,家父这几日病着,夜里也难得安眠,方才刚睡下。”

    言下之意便是不方便探望了。

    乔自寒听得出,也没纠缠,端起茶品了品,便笑:“当真是不巧,既然苏大人已歇下了,那我也不 便搅。”

    他放下了茶盏,彬彬有礼地告辞,却在转身的瞬间沉下了脸。

    沈霖也觉出苏景词有意回绝乔自寒,他放下茶,犹豫道:“韫玉,你这是?”

    苏景词远非表面上那般温润俊雅,他礼数周到地送人到了门边,闻声才回过身,面上仍旧带着儒雅 的笑,“肃川,不是一道人,早点分道扬镳的好。”

    “老师毕竟看重他。”沈霖颇不赞同地拧眉。

    “看重? ”苏景词理了理袖,施施然地往前走了几步,瞧着沈霖道:“不是已经提拔了么,从一介 布衣,到邑京朝臣,剩下的路总该他自己走了。”

    苏景词稍稍攥了攥指尖,陛下将人召回京中,却只是封赏了个朝臣,可见他对乔自寒尚且心存疑

    虑。

    而他已择明主,便不得不同这位保持些距离了。

    “对了,肃川。”苏景词又,“我爹,你想上折子,求陛下收回荣肃公世袭罔替?”

    方才苏晋淮还闹着要进宫,现在便睡下了,沈霖自然晓得苏景词怕是从中周旋了,他沉默须臾,问 道:“韫玉,你是觉着陛下此举妥当?世袭罔替,这同封异姓王有何区别?”

    “肃川,他是天子。”苏景词静静地瞧着他,神色前所未有地认真,“我从前也瞧不上这位皇帝,一 个任人摆布的傀儡,他或许没错,但他不配。可是肃川,现在我敬他。”

    沈霖微怔。   苏景词叹了口气,“换位处之,肃川,你我谁能在安喜眼皮子底下,一边装傻充愣,一边识文学字, 那日朝堂上,他杀了岳廷古,可见还习了武,扪心自问,我必然不成。”

    “你觉着陛下还年轻,封赏陆氏是胡来,可肃川,荣肃公府当不起这封赏么?”

    他没给沈霖幵口的机会,只瞧着对方,道:“肃川,这不仅是赏赐,也是陛下给陵西的补偿,是为当 年荣肃公夫人之死,给陆氏的交代。”

    沈霖被他这长篇阔论得一时哑然,片刻,他苦笑道:“这不是刚没了个陆氏,我实在是怕陛下再亲 手养出个一手遮天的世家来。”

    “齐尚书无儿无女,也不会从齐氏旁系挑人进兵部。”苏景词温声,“至于荣肃公府,肃川,你瞧不 出陛下待陆世子的心思么?子鸢郡主不会再嫁,若陆世子也无后,陛下给了这个世袭罔替的体面,恐怕 陆氏也无人能继承得了这爵位。”

    沈霖恍然大悟,抚掌站起身,瞪大眼,“这......这......陛下他?”

    苏景词笑:“陛下自个儿算计明白了,连刑大人都瞧出来,不曾什么,肃川,你也不必替陛下着

    这也是苏景词欣赏这位年轻天子的一点,公私分明,处事也圆滑,何况他背后站着陵西和昱北两 方,甚至于闻氏都已对天子称臣,怎么瞧这龙椅都坐得稳当。

    圣旨已下,陆氏的封赏便是板上钉钉,陆云川接旨后瞧了许久。

    江舟和游谨在外头站着,江舟压低声:“公子瞧那圣旨快半个时辰了。”

    游谨纠正,“日后该改口叫世子了。”

    “诶对。”江舟点了点头,继续嘀嘀咕咕:“那皇帝挺够意思的啊,还给夫人封了诰命,日后看谁 还敢对咱们夫人不敬!”

    游谨也点了点头,颇为认同。

    他从前还觉着这皇帝心机深沉,惯会勾人,生怕主子叫他迷得五迷三道,可他不仅还了荣肃公府 的脸面,还将曾经万人睡骂的夫人封了诰命。

    实在用心。

    陆云川一个字一个字地瞧了数遍,心尖的欢喜几乎要窜出一簇火苗,是为母亲含冤多年的平反,也   是因明挽昭不动声色的心意。

    江舟闲不住,窜上屋脊躺着去了,游谨自己守在廊下,见陆云川终于出来了,唤了声:“世子。” 陆云川将圣旨交给他,:“收好了。”

    游谨接下,:“恭喜世子。”

    陆云川扬眉,笑了笑,“是喜事。”

    他的阿昭,分别之前送了他一份好大的礼。

    陆云川快步出去,游谨晓得他要去哪,没多问。

    江舟从屋脊上翻下来时,陆云川都走出门了,他挠了挠头,道:“明日不就要出发了么?主子这个 时候要进宫?”

    他一时喊不惯世子,便又叫回了主子。

    游谨理所当然道:“正因明日要走了,今日世子才该进宫去。”

    “......”江舟哽住了片刻,忽然忧心忡忡,“这事儿要让大人晓得,不得拆了主子,顺便剥了你我的皮

    啊?”

    游谨眉梢微挑,晃了晃手里的圣旨,笑而不语。

    有这保命的东西在,想来是不会被剥皮的。

    边境不稳,朝廷虽不算穷,但也觉没富裕到可以挥霍的程度,明挽昭这几日同苏景词等人查账目, 除却先前的证据,还能寻到不少的亏空。

    单单是陇南受灾那一年,户部便不翼而飞了六十七万官银,明挽昭想得到,这些年世家究竟踩着多 少骨骸血肉纸醉金迷。

    他迫切地想让这个濒死的大梁活过来。

    满朝文武此刻看似忠心,可明挽昭心里清楚,皇权与朝臣之间,总有一方要操控另一方,一旦他压 不住这个朝堂,那么他就会再次沦落到被权臣掌控的局面。

    帝王哪里是那么好当的。

    边境,邑京,明挽昭恨不得将自己劈成八瓣用,他本就身子弱,操劳之下面色便不大好,但耳力依 旧敏锐,陆云川到廊下时,他便听见脚步声了。

    陆云川进门,恰好对上明挽昭的目光,瞧着那双墨玉似的凤眸,笑:“等我呢?”

    “等你呢。”明挽昭顺着话便。

    陆云川上前来,他总是这样放肆,居高临下地瞧着皇帝,“我来了。”

    明挽昭也不介意,抬起头,满眸的无辜,“陆云川,俯视天子是大罪。”

    他这幅懵懂模样才是真正的引诱。

    陆云川俯下身,与他抵着额头,无比亲昵,“臣认罪,陛下想怎么罚?”

    明挽昭退了些,正襟危坐,“才赏了你,不好罚,陆爱卿下不为例。”

    “那怕是不成。”陆云川绕过几,坐在他身边,静静瞧着皇帝的侧颜半晌,轻声唤了句阿昭。 明挽昭被他唤得耳根发烫。

    “我还未走。”陆云川忽然将人拥在怀里,轻嗅他发间浅淡的冷香,忽而升起万般不舍来,“便有些 想你。”

    他是真念着这皇帝。

    即使是俯视着明挽昭时,他颈上那条无形的锁链,仍然是牵在明挽昭手中的。

    明挽昭垂着眼,倚在坚实臂膀中,扶着他衣角的刺绣,轻声:“明日归故土,该高兴才是。荣肃公 一家忠烈,郡主亦是巾帼,欠你们的交代,我替父皇还上了。”

    陆云川一时没吭声。

    今日明挽昭有些不同,他温和的过了,连与他话都有一丝柔意。

    就好像是,他一直赖以藏匿自己的那扇屏障,忽然便破了。

    明挽昭又自顾自地开口:“荣肃公府的世袭罔替,是朕的封赏,但外臣权重,迟早是要削的,但朕 敢给,朕笃定荣肃公府,不会出现第三个荣肃公。”

    他将自己的私心毫无保留地摊开在了陆云川面前。

    身为天子,他自然以大梁的利益为先,以保证皇权至上。

    世袭罔替看似是给了荣肃公府无上荣耀,但这里藏着明挽昭阴郁的私心。

    不能有第三个荣肃公,也就是陆云川不可有后嗣。

    若是换了旁人,只怕此刻都要怒骂明挽昭狠毒,竟是要绝陆氏的后。

    可陆云川只是微微怔住,随即笑出了声。

    “陆云川。”明挽昭咬重字音,“你明白我的意思。”

    “是。”陆云川,“我明白。”

    他自然明白,并且愉悦得很。始终不肯松口的皇帝向他展露了自己的私心,甚至用不容置疑的强 硬杜绝了他全部的退路,像个亮出利爪的猫,张牙舞爪,实际上都只是试探。

    “放心。”陆云川贴着他的耳根,笑得有些坏,“我可以无后,却不能无妻,陛下总得给我一个?”

    明挽昭没话,却忽地抬手回抱住了陆云川,他抱得有些用力,紧紧拥着,在陆云川的耳边一字一 顿。

    “陆云川,你要回来。”

    他犹觉不足一般,狠声重复,“你要回来。”

    陆云川抱着他,从这命令一般的四个字中,听出了明挽昭的不舍。

    他一瞬间觉得有些不真实,却将人抱得更紧。

    于是犹如许诺一般虔诚地给了回应。

    “我会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