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五章 逢生
凌阳关外苍山青云都弥漫着血腥气,城门口已是遍地尸首,廝杀都踩着冷硬的尸骸。明挽昭扶着城 楼俯视下面,唇色惨白,而面上却泛着红,他呼吸很轻很慢,甚至还带着细微的颤栗。
从城门下走到城楼上来,就险些要了他的命。
明挽昭被这浓郁血气熏得作呕,箭伤还疼着,胸腹内脏器跟着移位似的难受,他连呼吸都不敢使 力,此刻浑身时冷时热,冷时如坠冰窟,热时似火炙烤,无一刻不难过,白如霜的指尖藏在衣袍内,颤 得厉害。
但他瞧上去仍旧是沉稳从容的。
至少在叶梓安眼中是如此,没人比他更了解明挽昭如今的境况,他醒的太快,在叶梓安的意料之 外,但醒是醒了,可他浑身烫如烙铁,俨然是发高热了,这个时候便该避风好生养一养,他却偏要跑到 城楼上这寒风凛冽处。
那自若之下藏着的,是帝王硬撑掩饰的强弩之末。
城楼下闻戎绍的踪影在人群中显得渺,他纵马厮杀在沙戈骑兵中,甚至几次都与哲布交了手,短 兵相接,皆是险象环生。
叶梓安都不知道到底谁更危险些。
哲布驭马在战圏中,已然瞄上了闻戎绍,先前一战,齐雁行战死,天子重伤,哲布确信他那一箭射 中了大梁天子,那眼下凌阳关能拿得出手的将军,便只剩下这个闻戎绍了!
闻戎绍同样觉察到危机,这些北疆蛮子认准了他,只盯着他一个人,这手段他见识过,那日哲布 在战圏中围杀天子时,用的也是这招。
哲布该胆大时胆大包天,但该谨慎时,也着实叫人头疼。梁军本就处于劣势,凌阳关此刻无异于一 座孤岛,虎狼环伺,危机重重,他想要在这种情势下逆风翻盘,全无可能。
便只能尽力拖延!
闻泊京一刀劈下,斩了北疆骑兵一人的脑袋,随即刀身横砍,断了另一人的喉,喷涌出的鲜血淋在 了银亮甲胄上,廝杀正酣时,他忽而听见一声高傲讥嘲:“闻家的儿子,你爹当年挡了我父汗的路,今 日,你便将这债还来!”
闻泊京在他话没完之际,便猛地驭马避开自身后而来的一刀,周旋时冷笑道:“去你妈的挡路!你 老子跑别人地盘杀人放火,竟还好意思向闻氏讨债,你们沙戈部要脸不要?”
两人用的都是刀,你来我往,可闻泊京的兵马不够,如今在战场上便更分散,以至于应付哲布时, 还要防着暗箭与这些沙戈兵,怎么瞧都是劣势。
叶梓安双拳紧攥,忍不住骂道:“这群狗东西!以多欺少,不要脸!”
闻戎绍尽力周旋,但到底是吃了亏,叫哲布一刀擦过了肩,肩甲顷刻凹陷一大块,虽不曾伤及皮 肉,却如钝器般狠狠敲在了骨上。
就是这刹那的破绽!
哲布策马与闻戎绍擦肩而过,低头夺过砍颈的一刀,同时俯身,脚尖勾足蹬,俯身头朝下,眨眼便 断了闻戎绍胯下枣红马的一腿。
“你们大梁的皇帝是孬种!大梁男人都是孬种!”哲布讥嘲道,“他快死了吧?那一箭射中的人是 他,我不会失手。”
骏马凄厉嘶鸣,狼狈跌进了混着血的黄沙中,闻戎绍自马上跌落滚了两圈,起身随便摸了把刀便继 续杀,还不忘冷笑反驳:“我大梁天子此刻正在城墙上瞧着你呢!儿郎们一一”
“陛下就在凌阳关上,正是我等建功立业的好时机!让这群北疆蛮子知道,我大梁儿郎悍不畏死!绝 不降贼!杀!”
“杀——! ”
不仅是为了建功立业,更是为了活着,一时间大梁将士的呼声参差却震天响。
叶梓安倏尔屏息,觉着心都要从喉咙跳出来了。
“陛下。”叶梓安声音干涩,“这样拼下去......这样拼下去......”
闻戎绍必死无疑。
他会被北疆的军队用车轮战拖死!
“再等等。”明挽昭算计着日子,往西北的方向瞧了一眼,“我们退不得,闻戎绍也退不得,前后都 是死路,若是陆云川来晚了,朕会在此地死殉朕的将士们。”
叶梓安结结实实地被震住了。
自古以来唯有活人死殉君王,却未听过君王将自己当做陪葬品,为战死沙场的将士们死殉。
明挽昭偏头瞧他,眉眼间都透着虚弱,那股子清冷薄凉便也跟着淡去,只剩沉重,他问:“叶二少, 怕么?”
怎可能不怕,叶梓安苦笑,余光始终瞄着闻泊京的方向,有些心不在焉地答话:“怕啊,我最怕死
了。”
“怕死还来。”明挽昭。
“我怕死,也怕他死。”叶梓安目不转睛地盯着战局,指尖抠着城墙,:“更怕他在我不知道的地 方就死了,到时朝廷给我送回个遗物,叫我立个衣冠冢,我找谁哭去?”
两人看似在闲话,但都不过是随口,谁的眼神都没从城下的战局中移开过。居高临下瞧着这场廝 杀,明挽昭倒也没有多绝望,他其实倦得很,很想睡,眼都要睁不幵,思绪也时而滞涩,时而飘忽。
忽地,城下战局出现了变动,沙戈兵不知为何有了退意一般,竟再无先前那般悍勇的战意,而是幵 始且战且退。
明挽昭蜷指抚了抚额角,勉强叫自己清醒些,仔细瞧了须臾,:“哲布要退。”
叶梓安也发觉了,不由惊道:“沙戈兵要退兵?!”
他们两人纵观全局,发现得早,但闻泊京与哲布正面了半晌,只瞧见有人在哲布跟前耳语几句, 哲布便毫不犹豫地没了继续的意思,竟是要退兵了!
他退的太果断,何况闻戎绍都已在落败的边缘徘徊,也没有追着的意思,局势便瞬间分明了。
叶梓安喃喃道:“哲布怎么跟见了鬼似的,跑得比兔子还快。”
“或许是比鬼还令他害怕的人。”明挽昭唇角微挑,始终紧绷的面色松缓了些,目光死死凝视着远 处,不放过任何变动一般。
果不其然,没过一会儿,远处便浮现一片黑云似的兵马。
叶梓安只感觉自己后怕得厉害,心有余悸,浑身冒着虚汗,几乎要喜极而泣,指着远处的军队高声 道:“是陵西的西府军吧!是不是西府军赶来了?! ”
明挽昭没作声,静静地瞧着黑云愈来愈近,眼前却越来越模糊,他看不太清了,只能瞧见模糊且扭 曲的黑,他似乎听见有人在哭,那压抑隐忍的哭声最终连成一片,从城门下传来,又从身边传来,有人 在欢呼,有人在痛哭,那些嘈杂交织在一处。
明挽昭知道,这叫做劫后余生。
但那些嘈杂声又渐渐地了,又或许是远去,忽近忽远的,不知究竟从何处传来,愈发地模糊,听 不真切。
明挽昭有些茫然地站着,一时分不清身在何处,心里惦念着要见一见陆云川,至少也要抱一抱他......
但最终脑中空空,意识彻底消失了。
哲布撤得匆忙,他的确看轻了大梁,他总以为凌阳关已是囊中之物,却没料到大梁竟当真死守到了 今日,守到了陆云川来!
这到底是大梁境内,先前又封白露的里应外合,他才顺风顺水地到了凌阳关,如今西府军一到,便 相当于是断了他的退路,情势便彻底逆转。
瓮中之鳖从凌阳关内的明挽昭,变成了沙戈部的兵马!
哲布恨得要死,但他不得不退,得知陆云川来后,几乎不用犹豫,哲布就选了先撤,率军跑了许 久,直奔陇南,他要从大梁的缺口离幵!
后头必定有追兵,陆云川不会轻易让他回北疆去,哲布只能不要命地急行军。他回想起父亲与两位 兄长的遭遇,他们都没能再还乡,死在了心心念念的大梁!
哲布终于感受到了那种心悸的恐惧。
自得知明挽昭在凌阳腹背受敌的险境,陆云川便再也等不得,当即命令两千兵马慢行押送粮草辎 重,自己则带六千精兵昼夜不分地赶路,离老远探子便回报,凌阳关外正得火热。
陆云川也不免松了口气,他没来晚,沙戈部这群孙子还没进城呢。
等他赶到城门口时,便只剩下闻泊京指挥着收拾残局,活着的人正在收殓尸骸。
陆云川翻身下马,牵着千里雪上前,恰逢闻泊京迎上来,:“哲布跑了,应当是听闻你来,我派了 人跟着。”
“大梁境内,跑不了他。”陆云川随口道。
两个男人都足够狼狈,一个疾行赶路风尘仆仆,一个厮杀过后满身血腥,对视一眼,闻泊京便晓得 他想问什么,犹豫须臾,:“沙戈哲布战场上放暗箭,陛下中了一箭,伤得不轻。”
陆云川心一紧,蜷指紧攥乌尺寒冰凉的刀柄,眼底骤然涌出偏执与阴鸷,随即抬眸瞧了眼城门外的 伤病残将,:“那我真是一刻钟都不想让他再活下去了。”
陆云川带上憋了一肚子火的西府军,追着哲布逃跑的方向过去,如同盯上猎物的群狼一般,嗅着猎
物的踪迹便紧追不舍,凶狠且志在必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