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回家(二)
“阿嚏——!”
门一开,常年无人居住的老房子传来一股霉味和灰尘混合的味道。
屋里拉着窗帘,黑漆漆的,邻居张婶大步流星走到窗前,唰地一下拉开窗帘,阳光下尘埃舞动,能看到地板灰尘上混乱的脚印。
周诩揉了揉鼻子,又转过头了个喷嚏,眼泪含在眼眶里,整个鼻头都红了。
他拿袖子捂着鼻子,声音发闷:“阿嚏——不好意思,张婶,我——阿嚏——!”
忍无可忍,周诩只得暂且退出了屋子,站在杂乱的院前道:“我灰尘过敏,阿嚏——!”
“什么玩意儿过敏?”张婶从门里探出头,看了他一眼,哎哟一声,“这么大个伙子,看这娇气的……”
张婶又沿着石板路往下跑,从自家屋里翻出个口罩拿上来:“来来,戴上。我你们这些城里的伙子啊,看着人高马大的,体质是真弱!还不如我们这儿的姑娘呢。什么灰尘过敏?都没听过……”
张婶碎碎念着,把门窗开透气。她仿佛是这儿的主人般,挨个开房间门,指着道:“洗手间这边,那边是卧室……我记得你在这儿住过几年吧?”
“是。”周诩戴上口罩,好受了些,他将行李箱放在门后,目光扫过铺着防尘罩的家具,“这些东西都没处理?”
“没呢。”张婶拉开防尘罩一角让他看,“东西都还好,没怎么坏。只有餐桌那儿前年……应该是前年吧?被白蚁蛀了洞,桌腿可能不太行了,看你是要换新的,还是修修继续用。”
张婶这会儿又化身为了房产中介般,热情介绍情况:“水管嘛都是以前老人自己搭的,管子在后院,出水口也是他自己接的。我们是弄不懂,你看着办吧。还有厨房,用得是比较老旧的灶台了,天然气……不知道他弄没弄。你自己再看看。”
“哎。”周诩点头,“麻烦您了。”
“不麻烦,我也就偶尔过来晃一圈,没什么野生动物之类的跑进去就行了。”张婶指了指屋外,“我家就在下头,几步路的事,有问题你随时来找我。邻居嘛,要多互相帮忙。”
“好的,谢谢您。”
“我听你姑,你是那什么名牌大学毕业的?”
“……啊。”周诩不太擅长和人唠嗑,虽然以前跟公司的项目,但他基本是闷头做事的那个。
想到擅长跟人自来熟,人脉广又会来事的前男友,周诩的笑容收敛了一些,低头垂眸道:“大学是不错,但专业一般。也没什么好的。”
“我是想……”张婶将发丝往耳后捋了捋,笑着道,“我闺女成绩不太行,要不你帮忙辅导辅导?”
张婶一顿,又道:“收费也行,只要价格合理。咱们这地方,好老师难找。”
周诩明白过来,反正辞职了,最近也没什么事,只等着先把年过了再。于是他点了头:“不收费,麻烦您帮爷爷看了这么久的房子,帮这点忙是应该的。她念几年级了?”
“高二。”张婶喜笑颜开,拉了周诩的手热情道,“谢谢你了。你这边要是一时收拾不出来,去我那儿住着也行,多双筷子的事。”
“不用。”周诩眼下心情不算好,只想一个人待着静静,“我先收拾卧室,其他的慢慢来。”
“那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你只管开口,别不好意思,啊?”
“知道了,谢谢张婶。”
待张婶又叮嘱了几句离开后,周诩伸手拉了拉滑下来的口罩,在防尘罩上坐下,有些疲惫地叹了口气。
谁料张婶又突然回来了,贴在灰蒙蒙的窗户上往里喊:“周啊!忘了跟你,林子后头的荒屋不要去啊,是危房了,容易有危险!”
周诩一个鲤鱼挺弹了起来,扯出营业笑容:“哎,好,知道了。”
这回他站在窗前,盯着对方消失在了路尽头,这才松了口气,拿手指轻轻在窗户上敲了一下。
‘笃’地一声,又闷又压抑,很像他现在的心情。
没精神收拾屋子,但人又疲惫得很,想好好洗个澡泡杯热茶喝。周诩在屋里转了一圈,烦躁得挠了挠脖颈,最后从行李箱里捡出两件换洗的衣服用口袋装了,拿了钥匙钱包手机出了门。
爷爷的老屋在江城的上城,是临山而建,屋后多树林和一些田地;江城的下城则临江而建,因为是后来城市开发扩建的部分,路宽,商场多,更显热闹。
周诩记得他念高中时,下城还只开发了一半,如今沿着石板阶梯往下走,远远地就能看到车水马龙的景象了。
山路似蛇般蜿蜒,是山路,早已铺上了砖石,砌成了一阶阶宽大的阶梯,走起来不累,旁边还修了栏杆,挂着“请勿攀爬”的提醒牌。
半山腰上几乎都是以前自建的老房子,房子修得大,家家户户都有前院和后院,有的还修了养牲畜的棚子,污水混流在一处,为此常引发邻里间的大战。
再往山下走,就要规范多了:多是高层,屋顶上放着蓄水箱,晾衣杆上挂着花花绿绿的被单,迎风吹出柔软又鲜艳的被浪。
周诩双手插兜就这么漫不经心地一路去了江边,在路边餐馆随意吃了点东西,又找了家看起来干净的旅馆,暂且住下。
在外头散了一圈步,心头的郁闷也没消散多少。
明明算是半个老家的地方,周诩却只觉得陌生,一点归属感也没有,反倒让他感到了寂寞。快三十的人了,事业没了,感情也没了,一个人灰溜溜地逃回老家,好听一点是休整身心,让身体等一等灵魂,难听一点,无非就是自己没用,被人耍了还只能躲起来。
周诩站在一排烧烤摊前,被江风吹得鼻子、脸、耳朵通红。
他缩了缩脖子,点了一堆烧烤,隔着衣袖捧着滚烫的外卖盒冲回旅馆,开了几瓶啤酒,自斟自饮。
吃完烧烤,喝完酒,夜已深了。
他洗了澡换了衣服出来,又觉酒劲过去了,脑子是前所未有的清醒。
得,白喝了。
周诩裹进被子里,算不再去想这些糟心事——天大的事,都等明天再吧。
明天……
明天还要收拾屋子,检查水电气,哦对还得牵网线,还要买一些基本的生活用品。
周诩又觉得麻烦起来,将脑袋在枕头上闷闷地撞了一下,辗转反侧到凌,才终于有了点迷糊的困意。
哐啷——
巨大的噪音从窗外传来。这家旅馆总共只有两层,临街的房间算不得安静,周诩一下被惊醒了。
他着哈欠探头往楼下看——楼下烧烤摊前,几个男男女女扭在了一起。女人的战斗力不可觑,脱了高跟鞋拿鞋跟砸人的脑袋,旁边还有女伴帮忙,抓起桌上的啤酒瓶就往人身上扔。
“干什么这是?!”从隔壁店里冲出来一个穿着浅色棉服的伙子,头发从额前往后捋起,拿发夹随意夹了,露出饱满的额头,眼睛瞪得溜圆地喊,“住手!都住手!冷静!”
周诩一下认了出来,这不是白天在车站见到的那个送女朋友的伙子吗?
原来他也是江城人?
伙子冲进人群里,头上的发夹立起个揪揪,格外惹人注目。他踹开这个又搡开那个,看得周诩有些想笑。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中间占人便宜呢。
“别了!什么事不能好好?”伙嗓门儿大,声音爽朗干净,咬字十分清晰,“王哥!春姐!这么多年夫妻了,有话好好讲!还有孩子在看呢!注意影响!”
“谁跟他狗日的做夫妻?呸!”被叫做春姐的女人,正是拿高跟鞋砸人的那个,气喘吁吁地被拦在了后头,指着对面狼狈的男人道,“你问问他,问问他做了什么好事?!”
“那事之前不就开了吗?王哥道歉了,你当时也日子还得过……”
“我呸!”也亏得春姐个子不算高,否则照她这个架势,非得按着男人肩膀直窜两米高不可,“老娘给他机会,是看在孩子的面上!是看在老人的面上!他倒好,还给老娘蹬鼻子上脸了?!”
这头闹得起劲,周围看热闹的人也越聚越多。
地方,周围人大多是互相认识的,看着看着,这头劝起来,那头吵起来,声势竟越来越大了。
几分钟后,警察来了。大冷天的还跑了一身的汗,一边跑一边系好了警服的领口,整了整衣裳下摆,先把仪态放端正了,这才呵斥道:“都散开!散开!看热闹不嫌事大是吧?”
“这几家摊子怎么回事?营业执照呢?之前不是过这里不许摆摊了?”
“哎……警察同志,怎么看个热闹还多出我的事来了?”
“你们几个!”老警察带着一个年轻的警察,搡开人群往里走,“都散了!有什么好看的?回家看电视剧去!”
穿着棉服的伙子拉着春姐往后躲了几步,被那老警察喊住了:“阮杞!又是你捣乱?”
“我冤枉!”阮杞啧了一声,将棉服领子往上拉了拉,遮住了形状好看的下巴,“我明明是来劝架的!春姐给我作证!”
春姐这时候倒不闹了,丢了鞋开始哇哇大哭。
老警察一个头两个大,挥手道:“都先跟我回去,有什么话慢慢,架能出个什么来?看吧,还得赔人家老板的摊位钱。这回又砸了几只盘子?”
周诩看得津津有味,底下的人慢慢散了,烧烤的青烟被江风刮得东倒西歪。香气顺着传上二楼,周诩动了动鼻子,想将窗户关上,跟着警察往派出所走的棉服伙突然抬头看了过来。两人隔着窗户对上视线,旅馆二楼和一楼之间挂了霓虹灯牌,光影模糊,阮杞什么也没瞧清,周诩倒是将他的模样、神情看得一清二楚。
确实很好看。
这是周诩一天之内第二次给对方的高度评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