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回家(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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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阮杞一口气提到嗓子眼儿,又被泄了劲,无语了半晌道:“你错了,这里是强山水产。”

    对方道了歉,正要挂电话,阮杞往窗外看了眼,又道:“哎,你等下。”

    阮杞将听筒放到一边,踩着拖鞋跑出门去。他家一楼是水产店,二楼住人,因为是早期自建的屋子,格局很有问题,一楼正厅里七拐八绕的,后头不怎么进光,黑得很。

    大门就是店门,黑色铁栅栏吱呀作响,水泥地上满是水渍,几只颜色不同的渔网晒在门外街道上,装着活鱼的缸子里塞着水管,细细的水流保证着鱼的存活率。

    阮杞从后头过道里绕出来,对正买鱼的女人招呼:“慧姐!”

    被叫做“慧姐”的女人已经快六十了,毛衣外头罩了件袄子,又系了围巾,戴着黑手套,拖着个买菜的拉车,闻言眼皮都没抬一下:“什么风把你给吹出来了?不是向来不睡到中午不见人的吗?”

    阮杞习惯了女人的咄咄逼人,直接道:“有人找你,错电话到我们家了。”

    慧姐这才抬起头:“谁啊?”

    阿慧保洁和强山水产的座机电话乍一眼看上去几乎一样,只其中有两位数是颠倒的,很容易错。

    慧姐也不是第一次在这里接电话了,习以为常道:“老规矩你帮我接了不行?”

    若是平时,阮杞直接问清事情,再转告慧姐就是。两家店是斜对门儿,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带句话的事不必斤斤计较。

    但今天阮杞心情不怎么美妙,昨夜翻来覆去许久才睡着,刚又被老爸吼了一顿,起床气还没散呢,没那个心情做好人好事了。

    他赤着只一脚踩在另一只脚背上,没骨头般依在门前,道:“反正你都在这儿了,两步路的事。”

    店里的工人见状,忙帮慧姐拿了拉车,笑容满面道:“我帮您看着,您进去接吧。等您出来这鱼也杀好了,正好。”

    “懒骨头。”慧姐絮絮叨叨,进门朝里走去,经过阮杞时瞪了他一眼,“你爸一辈子辛苦操劳,我就没见过比他更勤奋的人了,怎么就教出你这么个懒骨头?学不好好上,事不好好做……”

    慧姐背着手,脊背似比前几年佝偻了一些,但精神气很足,碎碎念道:“快三十了也不见谈个朋友,更别提结婚了。你瞧瞧其他人,你再瞧瞧你……”

    阮杞左耳进右耳出,没算跟进去。

    门厅过道太窄了,慧姐往那儿一杵,他就别想过去。于是他在门口帮着收了会儿钱,面无表情地盯着工人杀鱼装袋,速度飞快。

    血沫从案板上淌下来,又被工人拿水冲洗了,带着腥味和血泡的水渍飞溅到阮杞手背上,他随意在裤腿上蹭掉。

    “阮杞。”慧姐接完电话,从屋里出来道,“我还有菜要买,你回店里帮我找两个人去上城公山以前老周的房子那儿,有人要扫和卖家具。”

    阮杞皱眉:“公山上老周的房子?哪儿?”

    “你周爷爷去世后一直空着的那栋房子,不记得了?就你张婶的邻居。”慧姐道,“好像是老周的孙子搬回来住了,我记得你以前跟他一个中学的吧?”

    江城的老人,记别的可能不行,记这些陈年旧事倒是比谁都在行,个个都是本当地的活野史。

    谁家的亲戚生了孩子,谁家离了婚又再找了,谁家儿子在外头败了家……诸如此类,还能给你倒推回祖上三代,准确出老祖宗同谁谁沾亲带故,估摸连家里祖坟埋在哪儿都一清二楚。

    阮杞被一提醒,这才反应过来:“刚才电话的人是周爷爷的孙子?”

    “是啊。”

    慧姐接了装鱼的袋子,放进拉车里,又道:“让他们开那辆货车去,估计是大扫除,东西带齐了,免得来回跑。老周家的家具应该很老旧了,搬的时候心点。”

    阮杞本不想跑这趟,但一下被拉起了好奇心。

    “哦。”他顿了顿,点头,“行吧,我去。”

    慧姐又看了他一眼,意味不明道:“人家从成绩就好,考上了名牌大学,又一直在大城市工作,你也不怕被人比下去。好歹以前还常玩在一起呢。”

    慧姐转身边走边咕哝:“我要是你,我都没脸去见别人。”

    店里的工人觑了眼阮杞的神色,哈哈道:“阮别在意,人老了是这样,什么都喜欢管……”

    “没事。”阮杞不怎么计较这些事,别人什么做什么,跟他一毛钱关系也没有。

    他现在就好奇周爷爷那个搬回来的孙子。

    在大城市干得好好的,怎么就突然回来了?因为房价便宜?不能吧?

    现在人都往外跑,谁傻了往回跑啊?

    尤其还是周……那样的人。

    周什么来着?

    阮杞不太想得起来了,虽然慧姐他跟对方关系好,但那毕竟是初中的事了,许多细节他都记不太清了。

    倒是记得他跟对方都喜欢去林子里那座废弃的木屋,还为此争论了许久到底是谁先发现的。

    模糊的记忆里,少年干净的声线,不怎么爱笑的模样一闪而过。

    再要细细回想,又被记忆深处林子里郁郁葱葱的枝桠遮盖,瞧不清了。

    阮杞洗漱后换了身衣服,拿他妈的发夹随意把脑门儿的刘海往上一撸一夹,就这么出了门。他骑了辆老旧的自行车,座椅前带横杠的那种,座椅不能调高低,比现在大多数自行车要高了不少。

    他一路按着铃铛,穿过街道,在斜对门儿挂着黄绿色“阿慧保洁”的招牌下停住了。

    这若换了别人,估计得下车,阮杞身高腿长,斜斜一脚踩在地上往门里喊:“来生意咯——!”

    保洁店大门细窄,玻璃门上贴着新换的福字,门侧墙上挂了红灯笼,将那本来就黄绿黄绿的招牌衬得更古怪了。

    这审美,混在周围的网吧、电器配件中间,还颇有些赛博朋克的味道。

    玻璃门被拉开,里头探出个脑袋,头发上卷了一堆粉色发卷,正是慧姐的大女儿。

    “阮杞?你有生意啊?”

    “不是我。”阮杞把事情简单了。女人转回头拿了手机,道:“行,知道了,我让王他们去。谢谢啊。”

    阮杞手指又拨了一下铃铛,问:“王哥他们人手够吗?之前不是那个谁的媳妇儿生了,请了假?”

    “嘿,你子消息还挺灵通?”女人笑起来,“最近人手是不够,要过年了,好多等着大扫除的,可忙死我了。”

    “过完年还有得忙。”阮杞道,“又是结婚,又是搬新房,少不了你们生意。”

    “那是,谁还能跟钱过不去?”

    阮杞想起那位刚搬回来的,心:没准儿还真有跟钱过不去的。

    “要是缺人手跟我一声,我去帮忙。”阮杞道,“费用另算啊。”

    “你这子……”

    “友情价可以便宜点,但要包三餐。”

    女人眯着眼,嘴里一顿“去去去”赶鸭子似的,可不等阮杞转身离开,她又把人叫住了。

    “今儿个事情多,要么你就帮个忙?”女人看着手机里回复的消息,啧了声,“你的啊,友情价。”

    阮杞了个响指:“可以。”

    周诩把后院整出来后,实在是干不动了。

    老房子太大了,还有个不知道多少年没开过的地下室,他决定不为难自己,利索地找了家保洁公司。

    只是没想到一开始错了电话,但离奇的是,这桩事还是办成了。

    虽然他挂了电话之后还云里雾里,没想明白为什么保洁的生意能在“强山水产”里给办成了。但……既然解决了,他就等着呗。

    趁着人没来,他去山下买了些菜和用品。家里空荡荡的,只卧室被他塞满了,之前虽然买了不少生活用具,但这个家离他想要的感觉还差得太远。

    既然决定回来重新开始,那自然是要有个好的开始,否则他这趟回来又是何必?

    买了些一次性纸杯和茶叶,算待客用,又买了鞋套、消毒液和一些电池。周诩提着口袋慢慢往山上走,没多久,就听身后传来“叮铃铃”的铃铛响。

    他下意识往旁边让了让,山道上,窄窄的自行车专用道上很快闪过一辆老旧的黑色自行车。轮毂大,上山倒是容易,但同时也意味着蹬起来相当费劲儿。

    这人力气倒是挺大。周诩想着抬头看了眼,对方却在前头捏住刹车,一脚踩地,转头看了回来。

    这一对视,两人都愣住了。

    周诩认出了阮杞,回想他在木屋后的偷窥,一时心虚不敢正眼看人。

    阮杞没认出周诩,毕竟过去那么多年了,记忆早就糊成了马赛克,可他直觉这就是那个新搬来的,和钱过不去的,周爷爷的孙子。

    周诩只顿了一下,就继续往前走,面上显得若无其事,低头数着台阶。

    阮杞则从车上下来了,双手撑在把手上,盯着人好奇地端详。

    他为什么看我?周诩不由惴惴,难不成那天他发现我在外头了?

    阮杞则想: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呢?完全找不到一点熟悉的痕迹,跟个陌生人也没什么区别。

    他一时好奇,想来探究曾经的老同学,可现在又有些迟疑了。

    这到底是该上前招呼呢?还是不招呼呢?

    直到周诩和他擦肩而过,他才开了口:“喂。”

    周诩一顿,捏紧了手里的口袋,站在台阶上面无表情地转过脸来。

    这个侧面,这个索然无趣的表情,这个站位,意外地唤醒了阮杞的记忆。

    时间的洪流轰然而过,他在记忆深处翻到了和这位老同学有关的画面——林子里的路上,他在后,对方在前,日光穿过枝丫落在长满苔藓的地上,空气里是淡淡的草木和泥土混合的腥气。

    有鸟雀扑扇翅膀,忽而从头顶飞过。

    少年阮杞在后头喊:“喂。”

    前头闷不吭声走着的人站住了,微微转过头来,因为站位和光影的问题,只让阮杞看见了弧线优美的下巴,挺翘的鼻梁以及掩藏进了阴影里的眉眼。

    周诩五官长得很立体,眉浓细眼,眼尾微微下垂,不笑时便带了索然无趣的味道,仿佛对一切都很厌倦。

    可他又是个热爱生活细节的人,喜欢在林子里探险,发现奇妙的事物,然后同重要的人分享。

    以前,他愿意分享的人只有周爷爷。

    后来,可能也许大概,多了个啰嗦又唠叨的阮杞。

    阮杞一下想起来了,兴致猛地高昂许多,也不觉尴尬了,喊道:“我啊!是我啊!阮杞!记得吗?”

    周诩:“……”

    不知为何,就觉得这画面很像是遇到了那种一电话就只会“我啊,是我啊,记得吗?”的诈骗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