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回家(七)
夜深人静,林子里阒无人声。
周诩先回家拿了电筒,提着走在前头,阮杞抱着一件啤酒跟在后头,时不时踉跄一下,鞋底踩在枯叶上,发出嘎吱脆响。
林子里雾气渐浓,湿寒之气入体,仿佛穿再厚都抵挡不住。冷风从脖颈、袖口、裤腿处直往身体里钻,周诩缩了缩脖子回头问:“你穿这么少不冷吗?要不还是回去吧,别感冒了。”
“没事。”阮杞摇头,“喝了酒,正热呢。”
周诩其实后悔了,他当时也是借着一点酒劲点了头,可越走,脑子越清醒了,反而觉得有些尴尬。
他昨天才在这里偷窥了人家,今天又跟着故地重游,两人还都喝了酒,心里怎么想怎么不自在。
再了,虽然是老同学,但多年未见,其实同陌生人也没什么区别。
他们好像还没有熟悉到可以单独一起喝酒闲聊的份儿上。
胡乱想着,前头木屋的轮廓渐渐出现在视野里,天边划过紫色的闪电,瞬间照亮了大半边天。
轰隆——
闷雷紧跟而上,周诩愣了愣。
“怎么又雷。”阮杞嫌周诩走得慢,自己几步往前跑去,周诩下意识喊他,“慢点,心摔……”
话音未落,阮杞就一个踉跄,嘴里发出“哟喂!”的低呼,顺着重心往前狠狠冲了几步,差点一头撞在树上。
周诩愣住了,随即噗嗤乐出声来。
阮杞也跟着乐了,嗐了声,几步到了木屋门前踹开门,先将啤酒放进去,又探头出来喊:“你快点,屋里我放了太阳,暖和着呢。”
周诩挑挑眉,跟着走了进去,阮杞已将两个太阳开,又将门窗关严了,在手心里呵出口气搓了搓。
周诩嗤道:“不是不冷吗?”
阮杞拉过两个老旧的坐垫,自己先盘腿坐了,又习以为常地从角落柜子里翻出两只洗干净的杯子,拖过一把椅子当桌案用。
“我经常过来,放心,东西都是能用的。”他将啤酒倒上,杯子朝周诩那儿推了推,主人般地招呼,“坐啊!”
周诩不动声色地量屋内,确实还挺干净的,太阳照出暖暖的、稍显刺眼的光,竭尽所能地拉升了一点点温度。
周诩坐下来,阮杞又从棉服兜里掏出一包花生米,拆开了扔椅子上:“吃!”
周诩不吃夜宵,晚饭本也吃撑了些,便摇头拒绝了,只端了杯子慢慢抿着。
阮杞眯眼量男人,只觉得周诩好像还跟以前一样,不怎么理人,不怎么笑,还是那副索然无味的脸。
又似乎还是有些变化的——比以前更索然无味了。
阮杞想着想着,把自己逗乐了,笑了两声问:“你怎么突然搬回来了?是暂时的吗?”
“不知道。”周诩自己也不好,目光垂下,盯着手里的杯子,“只是想着先回来,别的都没想。”
没规划、没计划、没准备。
这在周诩的人生里还是头一遭。
他叹息着摇摇头,有来有往地问阮杞:“你呢?现在在做什么?”
“我就在家里店里帮忙。”阮杞道,“强山水产,我家的店。以后多来照顾啊。”
周诩应了声,阮杞又问:“赵知昕你还记得吗?”
周诩:“?”
阮杞道:“也是和我们一个中学的,跟我同班。那时候咱们仨经常放学一起走,他现在也在江城,经营网吧,生意还行。机会难得,改天约着聚一聚呗?”
这地方,年轻人越来越少,家里又几乎都有电脑,网吧生意早就不如以前热闹了。
但赵知昕还挺有头脑,网吧分了三个区域,一个区域上网,一个区域牌,一个区域台球。店角落里还见缝插针地卖奶茶和狼牙土豆,前两年跟别人学着组网吧电竞队,虽然没搞出什么名堂,但也参加过邻城一些比赛,成绩勉强看得过去。
周诩模糊地记起来一些:“……是不是那个,铁公鸡?”
“是他!”阮杞一下乐了,拍着大腿笑,“你光记得这个了?”
“我记得他名字听着像女孩儿,但其实是个男孩儿。”周诩回忆着道,“特别爱钱,什么能赚钱就搞什么,平时一毛不拔。他上学的时候是不是就常去工?”
“是,现在还那样。”起少年往事,两人总算开了话匣子,气氛自然了许多,“以前他还给人修过自行车,代写作业,把别人不要的零食卡搜集起来,再拿到邻城去卖。这子,明明做生意一套一套的,偏偏是个铁公鸡。你要请他吃饭他跑得比谁都快,要他请你吃饭,哪怕是吃碗面,啧,比登天都难!”
周诩笑起来,这种人他以前在公司也见过:公司群里抢红包比谁都积极,一般谁抢到大的,多少要分点出来,而那种铁公鸡但凡抢到大的绝不吭声,任凭谁调侃趣都没用,把钱袋子捂得死死的,弄得其他人也跟着扫了兴。
还有更甚的,占公司便宜比谁都理所当然:拿大杯子来公司装饮料、装咖啡;休息室里的咖啡豆、方便面、卫生纸、一次性筷子、消毒液总会被顺手牵羊;办公室若是订了下午茶,跑得比谁都快,可一到加班时就没了踪影,电话也总不通。明明该是他做的工作,就喜欢推给新人,出了问题就是新人背锅,还美其名曰“新人就要多锻炼”。
周诩刚进公司的时候,还没资格跟项目组,平时就杂,帮人复印资料,负责联系客户跑腿送文件,一开始遇到这种人时他还有些迷茫,主动出手帮了他的,正是梁笙。
梁笙比他早两年进公司,业务能力出色,为人八面玲珑,做事滴水不漏。年纪轻轻已是中层负责人,周诩就是他的下属。
三年后,周诩还是他的下属,梁笙却已升入公司高管。那时候他欣赏梁笙,为对方骄傲,虽一直在对方手下做事,却是心甘情愿,许多事更是处处替梁笙着想,出了问题宁愿自己背锅,也要把对方摘出去。
他一度以为自己是在护着梁笙,是对方坚实的后盾,却哪知……人家早就起了别的主意。
想到这里,周诩笑容微敛,一口饮尽杯中酒,重重放下杯子。
他怎么又想到梁笙那里去了?他们已经结束了,已经没关系了!
周诩深吸口气,又开了瓶酒。阮杞撑着腮帮子量他:“怎么了这是?之前不是不想喝吗?”
周诩抬眼,太阳像是天然的滤镜,在阮杞侧脸下明暗不一的暖光,将他脸上的汗毛都照得根根分明,却也更显出那张脸的精致无暇。
阮杞脱了外套,脸蛋泛着粉,撸起里衣的袖子,显出白皙又有力的手臂。
周诩注意到他的手腕很好看,连接手臂和手掌的弧线格外流畅优美,一侧青筋微微凸起,骨感清晰,让人想上手握住。
他想起对方昨夜在此“偷欢”,一时有些冲动,想问问他感情的事。
关键时刻他又忍住了,将未尽的话咽了回去。
“没事。”周诩呼出口长气,“想起一些不愉快的事而已。”
阮杞挑了挑眉,没多问,两人之间沉默下来,片刻后阮杞突然道:“你知道为什么这里要叫秘密基地吗?”
“不是我取的名字吗?”周诩心不在焉,敷衍道,“你问我?”
“那你是为什么?”
周诩一顿:“没有为什么,觉得好玩而已。”
“所谓秘密基地,当然是因为藏了秘密。”阮杞嗤了声,“你那时候老来这里藏东西,以为我不知道?什么石头、野果、稀奇古怪的垃圾……”
“不是垃圾,都是我要用的零件。”周诩断他,强行为自己中二时期的黑历史挽尊。
“那你做出什么来了?”阮杞睨他,“一堆金属垃圾还有线头……明明就没法用了。秘密基地就是因为有秘密,不管那个秘密大还是,都是秘密。”
阮杞端着酒杯指了指他:“你想一个人待着的时候就会来,哪怕守着一堆垃圾,但让你感觉有安全感。不是吗?那就是你的秘密。”
周诩想了想,觉得也有道理,于是他想也没想地顺口问:“那你呢?你也总来这里,还在这里放了这么多东西……你又藏了什么秘密?”
阮杞嘿嘿一笑,不话了。
周诩先是愣了一下,随即猛地反应了过来,耳朵轰地一下红了。
好在他们喝了很多酒,都是猴屁股脸,连脖颈也泛着红,倒是看不出有异。
只是周诩突兀地一顿,让阮杞起了疑心:“你想到什么了?看?”
周诩移开视线,快速眨了几下眼:“没想什么。”
“……有没有人过你很好懂啊?”阮杞放下杯子,伸出一只手隔着椅子抬起周诩的下巴,大喇喇地量他,“全都写在脸上了。”
“啧,老色,批一个。”阮杞嗤了声,转眼又乐了,挤眉弄眼地问,“怎么一下就想到那儿去了?你也这么玩过?”
周诩:“……”
周诩喉咙动了动,手指在杯口上抠来抠去:“你跟……女朋友来的?很经常吗?”
阮杞不置可否,懒洋洋地啊了声,把手收了回去。
周诩下巴上有些轻微的胡茬,摸起来硬硬刺刺的,却不会让人不舒服。
阮杞还挺喜欢这种充满了男人味的触感,目光在对方下巴处来回游移,道:“也不是经常。他……挺忙的,偶尔吧。”
“怎么不去旅馆或者……家里?”
“不方便。”阮杞啧了声,眯起眼,“他也不喜欢去旅馆,就喜欢往这些没人的地方跑。是刺激。”
真的是因为刺激么?
阮杞又想起了那几个莫名的电话,其实他可以回去问清楚的,但他犹豫了。一旦犹豫了,便失了那种一鼓作气的气势。
他不喜欢同人僵持对峙,不喜欢撕破脸,也不喜欢把事情闹得难看。尤其如果冯真的骗了他,这其中最不能让他接受的是——自己可能成了个“男三”。
妈的。
一想到这三个字,阮杞就忍不住得烦躁。同时他也担心,如果电话那头的女人没有切实证据,而自己揭了这窗户纸把一切坐实了、摊开了,彼时最受伤的到底会是谁?
周诩不作声,阮杞转开话题,凑过去问:“呗,你有女朋友吗?也做过这种事?”
“……哪种事?”
“偷,情。”阮杞笑着做了个手势,有些下,流,“野战,不觉得刺激吗?”
周诩皱起眉,移开眼,显得一本正经的:“没有。”
“切。”阮杞瞧出他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只觉无趣,“这地方也有你的一半,以后你可以带人来……不如咱们商量个暗号吧?”
阮杞想了想,指着窗台道:“往上放一只空花盆,就代表有人在,不能靠近。怎么样?”
阮杞这话时似乎没觉得有任何不妥,大方地分享了这处秘密基地,薄薄的眼皮因为醉酒而微微耷拉着,绯色顺着太阳穴一路往下蔓延,朱唇红得似滴血。
他同周诩差不多高,侧头看来时,勾起的嘴角有点痞气,眼神带了钩子似的,教人忍不住对他得话浮想联翩。
周诩:“……”
他本没有算再独自来这地方,感觉怪怪的,可眼下他竟被勾起了一点刺激感,没有当场拒绝。
这一刻,连周诩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他会生出一丝古怪的期待。
他脑子里闪过阮杞压在别人身上的样子,只是稍微一想,便有了感觉。
这种感觉和那天他偷窥时的感觉很像,有一种不受控制的亢奋、刺激和背,德感。大脑深处知道这不对,内心却带着好奇和隐秘的渴望,甚至在当下他还给自己找了个合理的借口——他一定是被梁笙的背叛刺激狠了。
这只是一个过渡,待他不再好奇,就又能回到平静的生活里。
只要他能走出失败的感情阴影,一切就能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