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秘密(四)
过年那天,江城也没有多热闹。
这几日连着下雪,冬雷阵阵,江面冻上了薄薄的一层冰,岸边竖起了不少“禁止冬泳”、“禁止滑冰”等警告牌,桥上还停着巡逻的警车。
木屋的御寒能力不行,每日一早屋檐下就挂满了冰凌,林子里湿气重,夜里温度比外头还要低上好几度,窗户上一直蒙着层厚厚的白霜,啥也看不见。周诩在里头住了几天就受不住了,两个太阳开着也只觉冻人,最后只得又搬回了空荡荡的老宅里。
除夕早上,邻居张婶拿来了不少好吃的,周诩道谢接过,张婶把手在围裙上擦了擦,探头往屋里瞧:“东西都没收拾啊?这哪里像过年的样子哦,你要是忙不过来,我让我家老李来帮忙?”
“不用,东西不多。”周诩道,“只是有些家具要年后才到,屋里还想翻修一下,暂时不收拾。”
“还要翻修啊?”张婶皱眉,“我看这房子好好的,也没什么需要翻修的啊?你又刚辞职,钱要省着些花。”
周诩笑了笑:“好,我知道。”
张婶看出周诩没听进去,忍不住地唠叨:“咱们这儿跟你以前待的地方可不一样,工作不好找,有合适的你也未必看得上,工资还低。你要是不省着些钱,以后还要娶媳妇儿、带孩子的,有你愁的。这房子可以先不急嘛,你一个大男人住凑合就行了。等你结婚那天再弄不是更好?”
周诩没怎么被人管过,这会儿多了个邻居碎碎念,感觉还挺新奇的,也不恼:“没事,我有分寸的。而且暂时也不考虑结婚的事。”
“还不考虑?”张婶一下被转移了注意力,瞪大了眼睛,“你今年得有二十八了吧?”
“今年二十九了。”周诩道,“我不急。”
“哎哟,所以你们这些年轻人……”张婶话未完,被家里人喊了一声,赶紧大声应答着,“哎!这就回去了!”
她又冲周诩道:“晚上要是觉得一个人冷清,就来我们家,多双筷子的事。过年嘛,就是要人多热闹。”
周诩点点头,冲张婶道谢:“谢谢张婶,新年快乐。”
“哎,你也新年快乐。”
中午周诩的姑妈来电话,是过几天回来看看他,又问起周诩爸妈给他电话没有,得知没有,气得当场又骂了起来:“你这两口子可真会做人,结婚的时候不声不响,先上车后补票,是要自由恋爱,把你爷爷气了个半死,可最后呢?生了孩子就各奔东西,把你丢给你爷爷照顾,谁也没想过要来看一眼。结婚是闪婚,离婚也是闪离,那么大的人了,做事一点不负责任……”
周诩听姑妈骂得最多的话就是“不负责任”,也不知是不是从听得多了,以至于他后来无意识地对自己的行为举止非常在乎,生怕担上一点“不负责任”的评价,久而久之便形成了这般无趣又死板的性格。
因为太过较真、固执,有时候还钻牛角尖,因此大学时期谈过的两段恋爱都无疾而终。每次他都是被甩掉的那个,分手的原因大多是对方轻描淡写的一句“你没什么不好,是我配不上你。你太认真负责了,事事都要关心,有时候让我觉得喘不上气。”
同梁笙在一起的时候,他已经很注意控制自己了,他以为这回终于找到了合适的爱人,早已准备好了和对方携手一生,结果现实却甩了他响亮的一耳光。
如果他还和大学时一样,事事关心,凡事较真,或许也不至于被骗了三年。
想想也是讽刺。
周诩走着神,听姑妈把这一年份的话骂完了,才劝了对方几句,挂了电话。
到下午,他又陆续接到了一些关系不错的前同事的慰问。
从以前他就不容易跟人亲近起来,整个公司里也就只有两个好友——他向来将朋友、同事、点头之交等划分得格外清楚,心里仿佛有杆精心刻画过的秤,一言一行绝对在秤杆的合适范围里,从不过界。
最近最过界的事,就是拿老同学做“配菜”,还不止一次。
还有些上瘾。
想到阮杞,周诩好歹也受了对方的照顾,便想着给对方发条拜年的消息,只是消息刚发过去,对方的语音就弹了过来。
周诩:“?”
在他的观念里,这种客套的、群发的拜年消息,对方不该回一个谢谢就完事了吗?
“喂?”
“‘问候平常却很温暖,惦记无声却很甘甜’哈哈哈哈哈——”
周诩没料到有人会把群发消息直接给念出来,一时脸涨了个通红:“你……”
“您贵庚啊?我们这儿现在都没人发这种消息了!”阮杞笑个不住,背景音十分嘈杂,像是同许多人在一起,“哎,老同学,你怎么这么可爱?你在以前公司也这样?”
看,这就是他和阮杞最大的不同。
他心里有杆秤,但阮杞没有。夸人“可爱”这种话,还是对着男人,可以这么轻易地出口吗?
他哄其他人时,是不是也这样张口就来?
周诩深吸口气,干巴巴道:“我挂了。”
“哎别别!”阮杞忙道,“出来玩吗?一个人在家里无聊吧?大过年的,别搞得那么可怜嘛。”
“我不可怜。”周诩无语,“我一个人待着挺好。”
“出来吧。”阮杞似乎换了个地方,背景音安静了下来,只能听到他带笑的清爽声音,“我在赵知昕这儿呢,他们家晚上才关门,这会儿网吧里热闹得很。”
又来了。
周诩想:找着借口就约人出去,稍有机会就不放过。啧,轻浮。
“不去了,你们慢慢玩。”周诩觉得自己相当正直——起码表面是这样。他不等阮杞再劝就挂了电话。
四周重新安静下来,正是家家户户团年的时候,能遥遥听到邻居张婶家传来的劝酒声和笑闹声。
原本不觉得孤单的,但也不知为何,和阮杞通了短短几分钟的话,那种突兀静谧下来的不适感就传遍了全身。
阮杞身上有一种魔力,仿佛只要他在的地方,就算不不笑也会显得活跃、有趣。他周身的空气仿佛永远激烈地跳动着、流动着,不像自己,死气沉沉的。
一听到对方的声音,周围的空气就都热闹了起来,仿佛半空中有隐秘的雀跃欢呼声;而挂了电话后,就像关掉了一台没人看,却能营造氛围的电视机,突如其来的安静令人感到不舒服。
周诩在屋前屋后无聊地转了一圈,从冰箱里拿出自己昨晚做的蛋糕——原本是算除夕夜吃的,可现在他改变了主意。
他换了衣服准备出门,手机“叮”地一声,消息显示“笙先生”。
周诩站在门口,拎着蛋糕低着头,在雾蒙蒙的日光里站了许久才点开了消息。
【笙先生:问候平常却很温暖,惦记无声却很甘甜,信任无言却最真切,友情无形却最珍贵。祝福简单,长留心间!祝您春节愉快,大吉大利!身体健康,万事如意!】
周诩盯着那条明显是群发的消息看了一会儿,突然笑出了声。
阮杞得不错,是挺好笑的。
他没回复,找出了阮杞的号发了消息过去:“在哪儿?”
阮杞在台球桌边坐着,一手啤酒罐,一手杵着台球杆冲人起哄:“那不算啊!你手肘都碰到了!”
“耍赖!”其他人也跟着吼。
被群嘲的人投降举手:“行行,我重来!靠,你们这群人才耍赖,哪儿有这么球的?”
“今天阮哥请客!”周雄在旁边笑着喊,“阮哥是什么就是什么!”
“阮哥豪横!”人群鼓起掌来,大中午的就都喝多了,一个个浑身冒酒气。
阮杞摆了摆手,从鼓囊囊的兜里掏出一大叠传单,让周雄发下去:“开年强山水产搞活动啊,初二店里就开门了,多来捧场!”
“那必须的。”
“家里这些年的水产都在你家买,这都成惯例了。”
阮杞拱手冲众人道谢:“谢谢各位兄弟,报我的名字不折啊。”
“切——”众人大笑起来。
手机震动,阮杞低头看了眼消息,勾了勾嘴角,从桌上下来单手回复。
周雄凑过来问:“哥你笑这么奇怪做什么?”
阮杞抬眼看他:“哪里奇怪?”
“就……很淫、荡的样子。谁发的消息?别跟我是冯……”
“别提他。”阮杞将手机揣回去,“是你周哥。”
阮杞摸了摸下巴,似乎觉得很有趣:“你周哥这个人,很矛盾啊。”
周雄:“?”
周诩撩开门帘进来时,看到的就是阮杞正被人群起哄,仿佛有一道追光,自然而然地落在他身上。
周诩突然有些想起来了,当年念中学的时候,对方似乎就一直是这么耀眼的存在,姑娘送的情书一沓一沓的,情人节还会收到巧克力,为此还被学校点名批评过几回。
那时候他上升旗台,都是领奖。
而阮杞上升旗台,都是念检讨。
赵知昕坐在柜台后头电话,听上去像是在跟人吵架,但见了周诩立刻眉开眼笑起来,将电话直接挂了,道:“周哥来了?坐坐,要喝什么?上网还是牌?”
周诩指了指人最多的地方,又将蛋糕放到柜台上:“自己做的,一点心意。”
“你自己做的?”赵知昕拆开盒子看了眼,惊了,“这比咱们这儿蛋糕房里做得还好啊?我天,搞半天周哥你是做西点厨师去了?”
周诩摘了手套和围巾,听笑了:“个人兴趣而已。”
“你这兴趣不一般呐。”赵知昕竖了个拇指,伸手要去拿蛋糕,突然就被旁边人一掌拍开了。
“这什么?”阮杞不知什么时候晃了过来,将整盒蛋糕提起来,脸还埋进去嗅了嗅,“好香!周诩,你喜欢吃甜食?”
“人周哥自己做的,厉害吧?”赵知昕着伸手去抢,“这周哥给我的,你别动!”
“这么多个呢,你不能吃独食啊。”阮杞瞥了周诩一眼,下手先抢了一个叼在嘴里,含糊道,“怎么没我的份?”
赵知昕将剩余的拿走了,气道:“蛋糕而已你都要抢,我还算回去给我闺女吃呢。”
周诩道:“要是喜欢,我下回再多做些来。”
赵知昕是没便宜制造便宜也要占的,更别这是白送上门的便宜了,自然没有放过的道理。他连连点头:“喜欢,喜欢。”
阮杞啧了一声:“你喜欢个屁,你是喜欢它不要钱。”
完,阮杞朝周诩伸手,双标得厉害:“见者有份,我也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