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老同学(三)
周诩被强烈地恶心到了,以至于他心里仅剩的那点不知道是不舍、遗憾还是怨恨的情绪都烟消云散,独独只留下了恶心感。
他靠在沙发背上抹了把脸,想了想,主动给前公司的朋友兼同事去了电话。
这个时间,对方显然在忙,第一次电话没接,周诩也不急,挂了电话裹上厚外套往外走去。半山腰上的风带着寒意,吹掉了心里的愤怒和郁气,周诩双手插兜,顺着山路慢慢往下走,碰到和朋友一起回来的张婶女儿,他点了下头,姑娘脸一下红了,躲到朋友身后,揪着衣服下摆也朝他点了下头,声问好:“周哥。”
周诩笑了一下:“还是叫叔叔吧。”
姑娘有些不知所措,结巴道:“周、周叔。”
“过几天就要开始上课了。”周诩道,“你妈妈跟你了吗?”
“过了。”姑娘点头,不敢看周诩的眼睛,“妈妈让我把课本和试卷整理出来拿给你先看看。”
“嗯,别有压力,咱们尽力就好。”周诩温和道。
待彼此互相擦肩而过,周诩还听到姑娘的朋友激动地问:“那是谁?你亲戚?怎么以前没见过?”
“嘘……是隔壁刚搬回来的哥哥。”姑娘压着点声音,风将她的话带到男人耳边,“我妈拜托他当我家教。”
“哇,这么帅的家教,好好哦。”
“你别那么大声!”
“他还收别的学生吗?他多大了啊?结婚了吗?”
“我不知道……哎呀你别问了!”
还在寒假,江城街上处处能看到悠闲的学生,但比起其他地方,这里的年轻人确实少太多了。
周诩心道:想当年他也混迹在这样年轻的人群中,每日想得不过是一日三餐、成绩好坏、老师啰嗦……
时间转瞬而逝,当年的少年们各奔东西,活出了不同的模样,而他又回到了这里,兜兜转转,像某种既定的命运。
周诩突然有点想抽烟,下了山后就在超市买了包便宜的烟,老板送了他一只火机,他温声同人道谢。
“周啊……”老板娘坐在柜台后毛衣,是要给新出生的外孙女。柜台后头的纸箱里已堆了好几件毛衣,粉色的、蓝色的,白色的,还有帽子和鞋子。她一边整理毛线,一边朝周诩看来,“你有女朋友了吗?”
“……没。”
“我记得你快三十了吧?”老板娘想了想,拿毛衣针当痒痒器,戳了戳自己的头皮,“你爷爷在的时候,就老你这性子不适合同人交际,以后最好是找个跟你一样温柔安静的姑娘,两人才不会闹得鸡飞狗跳,彼此嫌弃。不过要我啊,还是得找个能互补的,等老了老了你就懂了,有个会话逗趣的老伴儿才最重要。”
周诩拆了烟,拿出一根来叼在嘴上,没急着点燃:“您得是。”
“是吧?”老板娘见他接话,积极了起来,“我认识江城不少好人家呢,我知道你们现在的年轻人不急着结婚谈恋爱,但多认识几个朋友总是没坏处的嘛。你要是有那个意思,我帮你介绍介绍?”
超市老板在外头整理货架,闻言不耐烦道:“你们这些女人,别看到一个单身的就双眼发绿好不好?你那点心思我不知道?你就想介绍你表舅家的那个……”
“闭嘴!”老板娘啧了一声,怒道,“你知道个屁!”
周诩心不在焉地跟人了会儿话,那种憋得他发闷的感觉倒是缓和了一些。
他出了超市,在门外点燃了烟。他眉头微皱,因为不习惯烟气,刚抽的时候还呛了几下。
他将烟盒上的透明包装纸丢在街边垃圾桶里,脑海里也不知道为啥,就突然蹦出了老板娘的话:还是得找个能互补的,等老了老了你就懂了,有个会话逗趣的老伴儿才最重要。
会话逗趣的?
周诩慢条斯理抽着烟,脑子里浮现出的是阮杞吊儿郎当的模样以及……他脑袋上那只粉色的发夹和永远不服气般的一撮发揪。
想着想着,周诩不自觉地笑出了声,他脚步加快了些,朝下城的菜场走去。
“强山水产”门前依然热闹,大爷大妈们挤在一起,一边买菜一边闲聊,速度慢得能让从快节奏城市里出来的周诩生生焦躁出一头的汗。
等买了鱼,周诩量四周,没看到阮杞。
不知道又跑哪儿偷懒去了……或者又换了家新的兼职?
周诩还真没猜错。
阮杞在老旧的街区里,系着围裙,戴了口罩,单手托着一个托盘,将里头的茶和茶壶放在桌上。
咚地一下,茶水溅出来不少。
正麻将的几人猛地抬头。的棋牌馆里,烟雾浓重,排气扇几乎不管用,呛人得很。
“阮杞!你干嘛呢?”被茶水溅到衣服的人往后躲了躲,“你今天火气有点大啊?谁惹你了?”
“没谁。”阮杞懒散地笑着,笑意却不达眼底,“起床气。”
“……”对方看了眼时间,好心提醒,“这都下午三点了。”
“下午的起床气。”阮杞收了烟灰缸里的垃圾,转身往后走,“你管得着吗?”
“嘿。”牌的几人笑着,也不恼,他们同阮杞熟得很,扯着嗓门调侃起来,“我看你子是失恋了。”
其他人也看了过来,闲聊声混合在“一筒”、“胡了”、“杠!”的嘈杂声里,一路模糊不清地传进阮杞耳朵:“你子也该稳定了,今年二十九了吧?虚岁都三十了!”
“按我们那儿的虚岁,你都三十一了!”
“可以再虚一点。”阮杞倒了茶,给其他桌送去,头也不回,“干脆我虚岁六十得了,这一辈子也就差不多了。还要啥自行车?”
“哈哈哈哈——”
众人大笑起来,胡了牌的人掐熄了烟头,转过身来看他:“真的,阮杞,别的不提,早点让你爸妈抱个孙儿吧。你看你爸成天凶你那样,你给他生个大胖子,保准他再没功夫来管你。”
“对不住了。”阮杞道,“我生不出来,没那功能。”
众人又是一通大笑。
话题扯到孩子身上,几桌的客人就互相聊了起来。
谁家的媳妇儿生二胎啦,谁家刚生了娃就闹离婚啊,谁家的孙儿可爱又机灵啊。
还有起那外地车掉进水里的事,好些人连夸阮杞是个英雄。
阮杞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他还在想着之前在周诩屋里时两人的对话。
他自己也搞不懂,为什么对着周诩时,总会有一种想压对方一头的感觉。
阮杞觉得自己挺贱的,一边觉着自己没有热脸贴冷屁股的爱好,一边却在面对周诩时,总忍不住想逗对方,想看到对方起伏的情绪,将那张索然无趣的脸染上属于自己的颜色。
阮杞心不在焉,送错了两杯茶后,被老板赶去了一边收拾垃圾。
“老王。”有客人同老板聊天,“你儿子今年又没回来?”
“别提那个王八蛋。”老板脸色凶巴巴的,“他回不回来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就当没这个儿子。”
阮杞转头看了一眼。
他记得棋牌老板以前很喜欢在人前炫耀他的儿子——长得帅个头又高,人聪明又好强,当初是考去了不错的大学,毕业也有个不错的工作。前些年……也就前两年的样子吧?还跟人到处炫耀,儿子找了个漂亮又能干的儿媳妇,什么学历高,工资高,反正是很不得了。
本来都听他准备拿钱给儿子在工作的城市买套婚房了,可突然就没了后续的消息。
本来大家也没太在意,可许久后,还是回过了味来。
老板看起来突然就老了许多似的,双鬓白了,脸上皱纹也仿佛一夜间就长满了。老板娘也不常来店里帮忙了,全家突然变得低调了起来。
此后,老板绝口不提他那个不得了的儿子,明明以前总觉得什么都配不上他儿子,可现在提起来,眼里却带了愤怒和痛恨。
似乎还有一些无法言的悲伤。
这两年……似乎确实没看到他儿子回来过年。
有八卦的客人还想问个清楚,老板却不话了,只低头闷闷抽着烟。
阮杞转开脸,想起周诩——那个人跟家里人关系怎么样?这大过年的,好像也没看他和家里人团年。
一个人跑回来,就那么冷冷清清过了个年,是什么滋味呢?
阮杞这才意识到:对于周诩,他确实了解得很少很少。
棋牌馆的兼职结束后,已快晚上七点了。
老板给阮杞结了工资,又低低道:“你呀,多为你爸妈考虑考虑,别光想着自己一个人怎么舒服怎么来。一家人开开心心的在一起,比什么都重要,别老跟你爸犟着。”
他呼出口烟气,咳嗽了几声,露出常年抽烟黑漆漆的牙齿:“老一辈的,看一眼少一眼。”
阮杞皱了下眉,他觉得老板这些话其实是给他自己听的。
他犹豫一下,将钱随意揣进衣兜,问:“王哥……怎么没回来?”
“他爱回不回。”
“你没电话问问?是不是工作上有什么麻烦?”
“麻烦。呵。”老板不置可否,摆摆手,“行了你回吧,明天可以下午再来。”
回去路上,阮杞踢着石子,一会儿兀自猜测着老板的家里事,一会儿想起自家的事,一会儿又想起周诩。
现在这个年纪,要敷衍结婚的话题还好,三十岁也还好,三十三岁也还好。可之后呢?
阮杞烦躁地揉了把头发,将发夹给弄歪了,又重新往后捋了捋刘海,稳稳当当地夹了起来。
人群里,他高大又走得慢条斯理的身形很显眼,头顶的发揪更是鹤立鸡群。周雄曾过,隔着老远看见他的发揪,就让他手痒地想原地套个环。
保准一套就中。
阮杞刚走到一所学门口,就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周诩提着菜,背影挺拔笔直,站在空荡荡的学门口前正聚精会神地看着什么。
阮杞本想着这些天冷静一下,同对方拉开一下距离,结果看到对方的身影脚就像是有自己的意识,等回过神来,已经到了对方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