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暖阳(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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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派出所出来已经很晚了。

    周诩垫付了冯国茂的医药费,写了保证书,因为当事人还在昏迷,后续情况只能等对方醒了再谈。

    “不管是不是对方先挑衅的,你可以报警,可以叫保安,对不对?”老警察语重心长地劝人,“咱们是法治国家,有法律能保护你的权益,你何必自己动手?按阮杞的,那人故意挑事,又涉及了之前砸水产店的案子,早晚他都跑不掉,你又何必给自己惹麻烦?不划算啊对不对?你想想,是不是这个理?”

    周诩早已冷静下来,洗干净的手背上隐隐发红,有几处还破了皮。

    阮杞站在一边,低头看着台阶不吭声。

    老警察在江城工作了一辈子,眼看要退休了,临了连着出事。他瞟了从看到大的阮杞一眼,心里叹气,到底没多什么,只摆摆手:“行了,走吧,有什么问题会再联系你们。”

    他指了指周诩和阮杞:“遇事都冷静点,这么大的人了,别让人操心。”

    周诩点头道谢,态度诚恳,老警察面色缓和了些,背着手回去了。

    两人在派出所门前相对无言,片刻后才并肩往台阶下走,刚出院门,就瞧见了等在外头的阮强山。

    阮杞愣了一下,阮强山在树影里叼着烟,目光放空,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手里还提着两个饭盒,香味随风而来,阮杞鼻尖一动就知道是自己喜欢的酱鸭。

    他回头看了周诩一眼,周诩拍拍他肩,自个儿走到一边去避嫌了。

    阮杞理了理衣服,又抓了下乱糟糟的头发,发夹不知道什么时候歪了,他抬手重新夹了一下。

    “爸。”他几步过去,喊了声。

    阮强山抽烟的手一抖,随即掐了烟,扔进旁边垃圾桶里。

    “你上学那时候老架。”阮强山看了眼儿子背后的派出所,十年如一日的破旧,挂满青苔的车棚下头摆着几辆自行车、电动车,的院子里只停了一辆警车就没地儿再放别的了,“记得吗?我那头还杀着鱼呢,就被通知来接你,检讨书不知道写了多少遍,一点屁用没有。”

    阮杞当然记得,那时候老阮力气比现在大很多,揍人很疼。

    头发没有这么白,脸上也没有这么多皱纹,怒气汹涌地提着刀,身上系着围裙,隔着老远就能闻到一股子鱼腥味,一副要跟人同归于尽的架势。

    只是每次进门,男人都先将自己儿子从头到尾扫一遍,确定没受什么伤,就算是架也没输给外人,松口气的同时才开始教训人。那杀鱼的刀挥来挥去,若非彼此都互相认识,早在进派出所大门前就被戴上铐子了。

    阮强山余光扫了眼等在派出所另一头的周诩,沉默许久,语气复杂道:“没想到这次来接你,却不是因为你架。”

    有其他人会护着儿子了。阮强山心里不知该是什么反应。

    阮杞趁机道:“周诩人很好。你们也知道的,学霸,又在大公司工作过,做人做事能干认真,负责任,跟我不一样。”

    阮强山冷哼一声,将话题转开了:“那个姓冯的,怎么回事?”

    阮杞看了眼时间:“来话长,不如改天……”

    “现在就。”阮强山又摸了根烟,不耐烦道,“改天我不一定愿意听。”

    阮杞只好捡着重点了,提起他跟冯国茂交往过的事时,阮强山整张脸都抽了抽,抓着烟的手指收紧了,像是竭力控制着才没在派出所门前揍亲儿子一顿。

    “好啊,你好得很。”阮强山道,“你老子娘辛苦半辈子,你谈个恋爱差点把咱们全家都毁了,你好得很!”

    阮杞:“……”

    阮强山重重地抽烟,来回踱步,又愤怒道:“你什么眼光?啊?那种人你也看得上?你瞧瞧他把你妈气成什么样子了?你是想她……”

    阮强山堪堪刹住车,侧过脸不吉利地对着地上呸呸呸了三下,道:“我看你就是存心想气死我们!”

    阮杞低声道:“对不起。”

    阮强山看多了儿子头铁跟自己吵架的样子,遇见低三下四的儿子还很是不习惯。他嘴角抽了抽,又道:“那种人哪里好?啊?你还跟他……周诩呢?你们俩又是怎么搭上的?”

    阮强山第一次问起了周诩的事,阮杞一愣:“就……我发现被骗了,失恋……”

    “你失个屁的恋,那叫失恋吗?我看你不仅眼瞎!智商也有问题!”

    阮杞:“……”

    阮杞一脸‘你要不要我完’的无奈表情。

    阮强山挥手:“你继续!”

    阮杞将自己和周诩前期试交往的事了,话音未落,阮强山又毛了。

    “试交往?啊?还有这种东西?所以我你们年轻人……”

    阮强山气得脸色涨红,剧烈喘了口气,被烟呛着了,咳嗽不止。

    阮杞要给他顺背,阮强山一把挥开:“这都什么跟什么?啊?谈恋爱可以这么儿戏的吗?我和你妈那时候……你……”

    阮强山在原地如困兽,走了几圈,忍不住踹了脚树干。

    “你这样瞎搞,招惹上姓冯的那种人就是迟早的事!没有姓冯的也会有姓李姓王的!指不定连人身安全都没法保障!你想过没有?!”

    阮强山声调越来越高:“你不看社会新闻的吗?啊?那些异性恋都动不动就动刀子,还能连累一家人,把什么未来岳父岳母都给杀了的,这种新闻还少了?我是不是该谢谢那姓冯的,只是砸了我的店啊?!”

    “店可以再开,命呢?你有几条命?!”

    “……”阮杞现在想想,也是不由自主地浑身发冷。有些时候人总是会忽略生活里细的危险,总有一种侥幸心理,觉得那些新闻里的事轮不到自己。

    但实际上人心隔肚皮,谁能得准?

    冯国茂这样的,若是再偏激一些,可不就是要人命的事了吗?

    他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要是一个想不开鱼死网破怎么办?谁受得住?

    阮杞脸色沉沉,真心实意地道歉:“爸,我知道错了,对不起。”

    阮强山闭了闭眼:“要是对方真有什么过激举动,你害了我们一家不,还把周也牵连进去了!他爷爷也是看着你长大的,老爷子辛辛苦苦带大的好孩子,样样比别人强,你要是把人给害了,我们拿什么赔?去了地下,有什么脸面见人家?你自己想想!”

    阮杞忍不住转头看了眼周诩。

    对方敞着衬衫衣领,站在路灯下,背影挺直,皮带勒出一截劲瘦腰线,身高腿长。路过的人总忍不住瞧上几眼,是站在哪儿都能吸引目光的存在。

    要是因为自己……

    阮杞握拳,再次保证:“以后都不会了,我真的知错了。”

    阮强山也不知信没信,满脸疲惫,将手里的饭盒塞进儿子手里:“东西都凉了,你拿回去热一热再吃。我走了。”

    他一顿,又表情怪异道:“你这些日子都跟……他住一起?”

    “……啊。”阮杞抱着饭盒,有些不好意思。

    阮强山瞧他那副样子,恨恨地啧了声,转身走了。

    周诩瞧见人走远了才过来道:“完了?是不是训你了?”

    “没什么,是我活该。”阮杞开饭盒看了眼,对周诩,“这是我最喜欢的那家酱鸭店的,回去热一热吃。”

    “好。”周诩肚子也饿了,咕噜噜叫,“我烧个汤,再配几只炸鸡怎么样?”

    阮杞诧异看他:“你晚上会吃炸鸡?”

    “改善一下心情。”

    阮杞笑起来:“那我……”

    “不喝酒。”周诩道,“炸鸡和啤酒,选一样。”

    “……”人家明明是好搭档,就被你活生生拆散了。

    回了周家,两人今天累个够呛,不想再往林子里跑了。

    冷清的家里亮起灯,厨房里热着鸭,熬着汤,一下就温馨了不少。阮杞去洗了个澡换了家居服出来,赤脚踩在地毯上,在厨房门口探头探脑。

    “好饿啊。”他扁嘴,“我现在能吃下三头牛。”

    “半只酱鸭就能撑饱你,眼大肚皮。”周诩不为所动,擦了擦手,取下围裙让阮杞看着火,“我去洗个澡,出来就差不多了。”

    阮杞勾住男人的腰,凑上去亲了一下:“今天……谢谢了。但是不能再这样了,真的吓死我了。”

    他想起老爸的话,心里还毛毛的,后怕的劲儿直往头顶窜:“你本来日子过得好好的,要是被我连累了……”

    周诩捏了下阮杞的脸颊,没忍住,又低头吻在那双好看的眼睛上:“我有分寸。”

    “你有个屁的分寸。”

    周诩绕开阮杞,伸手掐了把男人的屁股,不等人回神,就关上了洗手间的门。

    阮杞:“……”

    阮杞看了看灶上的火,又看了看紧闭的门,再看看灶上的火……

    他冲过去将火关到最,然后开洗手间的门跑了进去。

    哗啦啦的水声里,很快响起了令人脸红的声音。

    冯国茂是第二天醒的,派出所来人给他做了笔录,又让他了指使光头大汉砸店面的事。

    冯国茂倒是没装傻,爽快地认了,还自己拿出了他跟光头大汉的语音证据。

    之后的事就该走程序走程序,一切都交给了警察和周诩的律师。

    牛珍云受刺激不,在医院住了几天才回家,整个人都快瘦脱相了。

    这事谁劝都不好使,她自己想不通,走不出来,就是相伴了几十年的丈夫也没辙。

    眼看妻子日渐憔悴,整夜整夜的睡不着,头发大把大把的掉,阮强山终于是扛不住了,上门去了周家。

    他尚是第一次来,刚好阮杞不在,周诩这日休息在家,正在研究新的菜谱。

    屋门一开,浓香的烘焙味道传出来,甜腻里夹杂着属于家的温馨感,舒缓了老阮紧绷的情绪。

    他手里提着水果篮,另一手提了些菜啊肉的,算是第一次上门的礼物。

    坐在客厅里,他量四周,很快就发现了两个人生活的痕迹,心里五味杂陈。

    周诩关了电视,泡了茶过来,又看了眼放在茶几旁边的一堆东西:“阮叔,您不用这么客气的。有需要帮忙的,您个电话,我过去就行。”

    阮强山抿了口茶,没有开口。

    周诩在另一头坐了,他不是阮杞、梁笙那样的性子,不擅长应酬、缓和气氛、不擅长挑起话题;他也不是陈博园那样的性子,无论旁人怎么想都能不往心里去,无论局面再尴尬,都可以无动于衷。

    周诩开口不是,沉默也不是,手指悄悄在裤缝那儿磨蹭,绞尽脑汁地想找一个温和的话题。

    只是他还没找到,阮强山先开口了。

    这一瞬间,周诩都不知道该不该松口气。

    “我来……是为了你阿姨的事。”

    周诩知道他指得是谁,点头:“您。”

    “阮是独苗,她妈一向疼他,否则也不会惯成那样轻浮的性子。”阮强山一顿,自嘲道,“当然,我也一样。”

    周诩扯起的笑脸渐渐僵硬了,他预感到了对方要的话。

    阮强山没看周诩的面色,只低头喝茶,几口就干没了,却依然盯着杯底不抬头。

    他声音沙哑,背脊佝偻,显得有些脆弱:“她妈对他没什么期望,不求他成龙,只求他平安健康一辈子。该继承店的时候继承店,该结婚的时候结婚,该生孩子的时候……”

    阮强山叹了口气:“我知道你们是两情相悦,感情很好。你也是个好孩子,我知道。”

    “但这是两码事,你懂我意思吗?你样样都很好,应该去找更适合你的人,阮杞不适合你。”

    阮强山语速加快,像是一刻也受不了这种折磨,想快刀斩乱麻。

    他闭了闭眼:“你是被你爷爷带大的,你亲生父母那边……不提也罢。所以你可能感受不到我们这种……大家庭之间的牵绊。你们往后的压力会很大,无论是来自家庭、社会还是别的,他妈也不是看不上你,对你有什么偏见,就是害怕。她怕她疼了一辈子的儿子,被人戳脊梁骨,怕他未来老无所依,他也没个兄弟姐妹的……以后我跟他妈不在了,他……”

    阮强山来之前都想好了,临到头,却得颠三倒四。

    但周诩听明白了。

    “阮叔。”周诩以为自己会很委屈,很愤怒,很不甘,但听了阮强山发自内心的话,这一刻他又平静了。

    这只是一对普通的在乎孩子的父母而已,他们的立场不同,想法自然不同。人之常情。

    他冷静地开口:“阮叔,我知道您的顾虑。”

    阮强山忍不住重重放下茶杯,没能克制住情绪:“你知道什么?你没当过父母,没养育过孩子,你能知道什么?”

    他吼完,眼眶一下红了,抬手抹了把脸,手指微微颤抖,像是走投无路般:“你们两个男人,能在一起多久?没法结婚,没法有孩子,别人结婚离婚还有个程序要走,你们呢?随便吵个架就能散了,谁能靠得住谁?还有像姓冯那样的,就是有病!神经病!这样的事再多来几次,谁受得了?”

    阮强山将脸埋在掌心里,仿佛这样就能逃避现实:“周,你别怪叔叔话重,这些都是……”

    “我知道。”周诩走过去,蹲在阮强山身边,一手尝试地轻拍男人的背部。阮强山颤抖了一下,没抬头,也没将人推开。

    周诩便一下下,轻柔地拍着对方的背,似安抚也似宽慰。

    他放轻了声音,尝试着想让对方冷静下来:“我没结过婚,因为我一直就喜欢男人,我当然也没有过孩子。在我的人生规划里,孩子并不在计划中。”

    “叔叔,假设阮杞是个女孩儿,我和您女儿谈恋爱,我们不算结婚,不算有孩子,你们也一样有很多话要,对吗?”

    “譬如人怎么能不结婚?不成家立业怎么行?怎么能丁克?老了会后悔的,没有孩子的人生是不完整的,对吗?”

    “但人和人之间明明是不一样的,成长环境不一样,后天经历不一样。那为什么所有人都要过一样的日子?我们是人,不是什么趋同一致的货架商品,从同一个机器里生产出来,走同样的流水线,卖同样的价格。不是这样的。”

    周诩没算跟阮强山一堆有的没的,没有意义,不同的价值观之间根本无法互相理解。

    他只是要表达自己的想法。

    “男人和女人,这辈子都会有无数遗憾,人生总不会完整完美。”周诩道,“人生不是有孩子就完整了,也不是成家立业就完整了,做完这件事,总还会有下一件事。欲望是填不满的。但是……”

    周诩道:“找到合适的伴侣,能一起经历路上的风景,互相依靠陪伴,无聊了能话,吵吵架,共同享有彼此生活的一部分,在某一条路上从平行线变成了交叉线,这就足够了。”

    “就像您和阿姨,相伴一生,忠于对方,那张结婚证真的重要吗?”

    “就像我爸妈,热恋时轰轰烈烈,闪婚闪离,然后扔下我不管不顾。一张结婚证,有个孩子这件事,有那么重要吗?”

    “重要的从来不是外在的证明。”周诩叹息,“重要的是当事人的感受啊。”

    阮强山沉默许久,从掌心里抬起脸来:“你不要跟我这些,你们年轻人想法多,一会儿这一会儿那的。我只想让你知道,对于父母来,孩子的未来比什么都重要,我们要他平安健康,幸福快乐,错了吗?他妈因为这件事身体越来越不好了,你们是算气死她,然后远走高飞吗?”

    “你们良心不会痛吗?”

    周诩安抚的手一下顿住了。

    阮强山站起来,他听了周诩的话,就知道对方是真心的,也知道对方的意志很坚定。那他之后的话就派不上用场了。

    他劝不动。儿子劝不动,周诩也劝不动。他感到很累,挥了挥手要往外走:“你问问你自己,你问问阮杞,你们两个年轻人这样对我们,真的好吗?”

    “以后不会后悔吗?”

    “没有家人的祝福,你们能过得幸福吗?”

    “就算现在幸福,以后呢?谁能保证以后?人生那么长,你们还这么年轻,不知道会遇到什么,你们能走多远?”

    “阮杞的幸福快乐不是由你们来定义的,叔叔。”周诩直直地看向男人眼睛,没有一丝要后退妥协的意思,“幸福快乐是阮杞自己决定的,你们没有资格定义,我也没有。如果他觉得我不能给他幸福了,他自然会离开我。”

    “人生里我们能选择并成功的事本来就不多。”周诩道:“您跟阿姨当年不被看好,被否定,您那时候想过退缩吗?您害怕过未来会后悔吗?”

    阮强山走到门前的背影一凝。

    周诩深吸口气:“您跟阿姨这么多年的夫妻,难道只因为她是个女人,能为您生孩子吗?”

    阮强山愤怒转身,周诩弯腰道歉:“对不起,这话得过了,我跟您道歉。但叔叔,您明白我的意思。”

    阮强山沉沉地看着周诩。周诩弯着腰,低着头,几乎是九十度的鞠躬,但他的灵魂却挺得笔直,丝毫不见怯懦。

    这点倒是跟阮杞一样,看上去轻浮、游手好闲、什么都不往心里去。但该犟的时候,该倔的时候,比深山老林里的臭石头还要硬。一步不退,昂首挺胸,没怕过什么。

    阮强山不过周诩,拧开门走了。

    “记着我的话。”他沙哑的声音随风飘到周诩耳边,“你和阮杞都再想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