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暖阳(一)
冯国茂比去年瘦了许多,脸颊凹陷下去,眼下一片青黑,像是许久没睡过好觉,整个面皮仿佛被什么用力拽着往下拉,显得整个人老了好几岁。
他比阮杞大几岁,本来显得腼腆文弱的面庞,因为神经质的笑容变得有些诡异狰狞。
他头发长到几乎遮住了眼睛,穿着简单的白T牛仔裤,一双价格不菲的球鞋,左手腕上还戴了只看起来很精致的手表。
他依然是那副死要面子的模样,无论是工作日还是休息日,都要将自己收拾的整洁干净,浑身一股子从内往外的高傲味道,视线从上往下看,带着股莫名的优越感和鄙夷感。
阮杞握住了手机,准备给周诩电话,一边朝外走去,算将人带出去话。
冯国茂没给他这个机会,他显然是有备而来,几步进了病房,绕过前面的几张病床,径直绕到了牛珍云的床前。
床前拉着布帘,阮杞站起身时又将牛珍云的视线挡住了,她此时才注意到来人。
可能是女人的第六感作祟,牛珍云在看到男人的第一眼心里就突突直跳,隐约察觉出不妙来。
她有些忐忑地喊儿子:“阮杞,妈、妈有些累了。”
声音是不自觉地颤抖。
阮杞黑沉着一张脸,压低了声音:“冯国茂,有什么话我们出去。”
冯国茂一笑,露出雪白整齐的牙,从兜里拿出手机,翻到一张照片开,直接怼到了牛珍云眼前。
“阿姨你好,现在才来拜访真是不好意思。我叫冯国茂,是你儿子的男朋友。”
牛珍云一时心跳都停了。
她呆呆地看着面前的屏幕,离得太近,几乎要撞到她鼻尖上,眼前一团模糊。她往后仰了仰头,鼻端嗅到了一点机油和汽油混合的味道,然后瞳孔蓦地一缩——
照片里阮杞裸着上半身睡在男人怀里,鼻尖触到男人胸口的位置,看起来煽情又暧昧。只是两人的半身照,却莫名带出旖旎的色,情感,让牛珍云呼吸不畅。
冯国茂对着镜头笑得很灿烂,一只手举着手机,一只手虚虚揽在阮杞肩头,脖颈、锁骨一侧还带着尚未淡化的吻痕。阮杞睡得头发乱翘,睡颜平静,明明是牛珍云从看到大的模样,此刻却如此陌生,感觉离自己如此遥远。
她一阵头晕眼花,猛地倒进枕头里大口喘气,不出话来。
不知是谁将电视声音调了,病房里安静得几乎落针可闻。
冯国茂没有刻意压低声音,其他人都听见了。
阮杞下意识地将布帘又扯了扯,完全挡住了老妈的病床。他一把夺过冯国茂的手机,也没看里头是什么,总归不是什么好东西。
“我要报警了。”阮杞挡在冯国茂和老妈之间,警告道。
冯国茂耸肩:“我只是来探望阿姨。”
“滚出去。”阮杞道,“不要让我第三遍。”
阮杞不想把事情闹大,竭力压着火气,周身气压低得能掀起一场暴风雪。
冯国茂又露出了神经质的笑容,朝闭着眼喘气的牛珍云道:“阿姨,改天我再来看你……”
话音未落,被阮杞一把拽住了衣领,几乎是丢了出去。
阮杞关上病房门,将那些惊异、猎奇的视线统统挡在了门后。
他将冯国茂的手机狠狠砸在了地上,胸口剧烈起伏,怒道:“你找死。”
“来啊。”冯国茂讥讽道,“有本事弄死我,你来。”
旁边有护士经过,皱着眉看两人,准备叫保安。
阮杞抹了把脸,双手握拳,指甲掐进手心里,忍了又忍,最终没能忍住,一脚踹在了冯国茂肚子上。
冯国茂倒抽一口气,痛得没能叫出声来,后背撞在墙边椅子上,将长椅撞得发出“叽”一声响。
周围的病人家属纷纷低叫起来。
护士站里有人跑过来了。
冯国茂笑得更大声了:“就这?”
他捂着肚子,脸色扭曲却快活得很:“看见你难受,我就高兴了。”他神经质地重复着,“我可太高兴了,你不知道我有多高兴。”
阮杞看出他精神上像是出了问题,抿着唇抓起对方衣领,拖死人一般往楼下走。
冯国茂挣扎了两下就不动了,踉跄着跟着走,在楼梯口碰到了上楼的阮强山。
“爸……”阮杞刚开口,身后的人就叫了起来。
“爸爸——!”冯国茂喊起来,哈哈大笑,“爸爸!第一次见面,我叫……”
阮杞在阮强山惊恐的目光中,一把将冯国茂提到面前,狠狠一拳。
冯国茂被得偏过头去,呸了口血水,脸很快肿了。
阮强山抖着手指他们:“你们……你们……”
阮杞焦躁道:“不是那样的,我之后再解释。”
他踹了冯国茂一脚,几乎将人踹跌下楼梯,又一路提着对方的衣领继续往下走。
路上来来回回的人都在围观,有认识阮强山的,挤过去问:“老阮?这又是怎么了?”
阮强山后背一阵发凉,想追上去,却迈不动脚。
他吞咽了几下,青白着脸道:“不知道,可能是……工作上的事。”
他急忙往楼上走,抬手擦了把额头的细汗,进门后没注意病房里其他人的视线,径直冲到老婆床前。
牛珍云脸色苍白,对着窗外发呆,嘴里嚅嗫着不知道在自言自语什么。
阮强山顿时什么都明白了。
他将饭盒扔到桌上,啪地一下,汤汤水水洒了一桌。
有人又将电视声音调大了些,似乎是想掩盖这种尴尬的氛围。
老两口相对而坐,谁也没话。
一楼花园里,阮杞通了周诩的电话,将手里的人往前一丢。
冯国茂理了理衣服,捂着红肿的脸笑嘻嘻的。
阮杞深吸口气,他想镇定一些,但在听到周诩声音的瞬间,委屈、愤怒和难堪就都涌了上来,喉头一哽,竟是没发出声音。
冯国茂凑近了点,眼睛里带着稀奇,观察动物似的观察着阮杞。
周诩刚收拾完行李,正算去洗个澡。
他敏锐地察觉到不对,担心是阮杞又跟父母起了冲突,伸手关了刚开的花洒。
“怎么了?”周诩竖起耳朵,听筒那边只有阮杞有些急促、有些沉闷的呼吸声。
阮杞将冯国茂推开,沙哑声音道:“冯国茂来医院了。”
周诩差点一头撞在洗手间门上,他拖鞋都踩掉了一只,将干净的衣服丢在沙发上,冲到门口,换了鞋就走:“我马上到!”
周诩甚至没想起来自己关没关家门,一路冲到山下才发现自己赤脚踩着皮鞋,袜子没穿,裤子也没系好,裤腰松垮着,随便一拉就能掉下来。
他顾不上这些,看了眼手机上的时间,伸手拦住一辆三轮车:“去第一医院。”
江城的大医院就那么一家,离着江边不远,虽然社区附近基本都有诊所,但大家习惯了大大的毛病都去第一医院。
因此这家医院从来都是爆满,从大门外就开始堵得水泄不通。
三轮车停在路边,周诩给了钱,从堵住的车流里横穿过去,在一片嘈杂的喇叭声中找到了后门的花园。
阮杞正和冯国茂吵着什么。
周诩赶到的第一句话就是:“我报警了。”
第二句话就是:“我律师马上过来。”
冯国茂讥讽的嘴脸安静片刻,上下量周诩:“你谁啊?”
周诩挡在阮杞前头:“我找你好些天了,挺会躲啊?”
律师函早就寄过去了,但冯国茂家里没人,电话也不接,似乎还换了号码。不过这些都只是拖延时间的把戏,只是周诩没想到,人还真的跑来江城了。胆子挺大。
冯国茂手垂在裤缝边,右手食指和拇指搓来搓去,语气凉飕飕的:“他男人?你们在一起多久了?他爸妈知道你们的事了吗?”
周诩并不回答,扫过冯国茂红肿的脸颊,嘴角朝下绷紧了:“你派来的人都招了,你不如老实点去派出所自首。阮家的水产店有多少损失你就得赔多少,还有他妈妈的住院费、精神损失费……你一样都赖不掉!”
冯国茂半点不在意:“我没钱,随便你们要怎么着。大不了就是关个一年半载的。”
他着笑了起来,得意道:“我反正什么都没有了,我无所谓啊。倒是你,阮杞,你一家人在江城还怎么过日子呢?你爸妈要被人戳一辈子脊梁骨啊。啧啧啧。”
“我看你妈那样子,过不了多久是不是就该办丧事了?不如我再帮你一把……”
阮杞脖颈一侧青筋暴起,刚往前冲了一步,周诩比他动作更快。
“砰”地闷响,冯国茂直接飞了出去。
他像块抹布狠狠摔在地上,人还盯着昏暗的天空未回神,就又被拎了起来,鼻梁被狠狠砸中,随即拳头如石子般砸在了面上。
足足过了好几秒,冯国茂才从巨痛里回神。他感到鼻梁断了,鼻血狂流,一只眼也看不清了,浑身哪儿哪儿都在痛。
这种巨痛躲不开,甩不掉。他没想到周诩看上去斯斯文文的,力气居然这么大,他抬起手想挡,又被一脚踹在腿上,直接跪了下来。
周诩一声不吭,不骂人,不爆粗口,揍人的时候除了拳拳到肉,其他悄无声息。
那种让人窒息般的肃杀渐渐传遍了整个花园,有听到动静的保安跑了过来,外围也有病人、病人家属探头探脑地围观,但都被周诩骇人的面色给惊到了,不敢上前。
阮杞眼瞳瞪大,眼看周诩拳头上沾满血迹,整个人一哆嗦。
“别……”他踉跄一步冲上去,将人狠狠抱住,“别了,别了!会死人的!”
阮杞第一次被周诩吓到了,他满面惊惧,想去抱住周诩的手,可怎么也拉不住。
“周诩!”他大喊起来,又去喊保安,“你傻看着做什么?帮忙啊!”
冯国茂刚开始还喊痛,这会儿没声音了。阮杞不敢去看人怎么样了,只一个劲拉着周诩往后退:“周诩!别了!你听到没有?我让你别了!!”
周诩胸口剧烈起伏,浑身是汗,眼睛凸起,额头、脖颈上都是暴涨的青筋和红血丝。
他手指骨骼咔咔作响,暴戾的气息几乎要实体化,那种平和、安静、温柔的感觉消失殆尽,仿佛换了个人。
保安往后拉人,实在拉不住,就勒住了周诩的脖子,拼命垫脚往后仰。
周诩难受的窒息,拳头微微凝住了。
阮杞趁机钻进周诩和冯国茂中间,一头顶着周诩的胸口,一边用力推对方的腰:“警察要来了,你把他交给警察,交给律师!你要是因为他出了什么事,我怎么办?!周诩你看着我!我要怎么办?!”
“他已经毁了我家,你要让他也毁了你吗?!那我怎么办?!”
阮杞眼眶通红,这会儿完全顾不上冯国茂了。他不想报仇,不想以牙还牙,不想跟冯国茂继续纠缠下去。他只想周诩好好的,家人好好的。
他怕得几乎要抖起来,抬起脸迎上周诩的拳头,宁愿对方在自己身上,都别再碰冯国茂一下。
那代价他承受不起。
“周诩!”
周诩拳头挨在阮杞脸侧时,停住了。
他仿佛僵住的眼珠子缓缓动了动,视线从鼻青脸肿的冯国茂脸上移到了阮杞脸上。
阮杞脸色苍白,担忧地、恐惧地看着他。周诩皱了皱眉,沾了血的手指捧住阮杞的脸,发现血迹蹭上了男人脸颊,又用袖子轻柔地给他擦去。
“慌什么?”他沙哑地开口,缓慢平复了暴怒的情绪。
那一瞬间,他心中似乎有什么恶兽撞开了牢笼——明明他是想劝住阮杞,怕阮杞做出不理智的事来,结果到头来是他先没控制住。
这种瞬间头脑发白,全然失控的体验尚且是头一回。
他的双手此时才感到了一点麻和痛,因为呼吸的太过剧烈,脑袋里也嗡嗡的。
阮杞一把抱住他:“你吓死我了……你要吓死我了!”
周诩抿了抿唇,放开痛昏过去的冯国茂,保安已经联系了医务人员,担架立刻冲了过来。
围观的人群之后,阮强山静静地站着。
他目光落在拥抱在一起的二人身上,看也没看从旁边经过的担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