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路金喆冲裴宛摇了摇手, 掩饰性的左右看了看,比划了个“上来”的手势。
裴宛在楼下,粉墙外, 极夸张的摆摆手, 那意思该是不上去了。
路金喆仿佛没看见似的, 一个劲儿冲他招手。
裴宛抿唇,使出轻功步子,踩着柳树枝丫, 身子一荡, 攀上墙檐。
裴宛没有进闺房, 反倒是在墙头上捡了个地方坐下,正对着金喆。
这么吹着风, 有点冷, 路金喆回头了句什么,她的丫鬟燕儿不情不愿的递过来一件披风,裴宛仔细瞧,正是上回他穿过的那件。
燕儿服侍金喆穿好披风, 退下去几步,就在落地罩旁边的窗帘前坐着, 大有一副监工的模样。
金喆也不理会她, 坐在窗前的美人靠上, 和裴宛正对着脸。
“你做什么来?”
裴宛向来坦诚直率的眼神难得飘了一下,其实他自己也没琢磨明白,怎么忽巴拉就走进了这个巷子,反正一抬头, 人已经在歪脖柳底下了。
“你怎么知道是我呢?”
他不回答问题, 金喆也就别过头, 一样装没听见。
怎么知道?就好像给妞妞吹口哨的那个人不是你似的!
半晌,金喆忽然想起一件事,忙背着身从颈上解下一个红绳,遥遥探出手:“够得着麽?接着。”
裴宛极力伸出手,接过来,绳子还带着对方的体温,烫的仿佛让人抓不住。
他伸出手,就着屋里漏出的灯光细细量。
红绳上挂着一枚极漂亮的压胜钱[注],海晏河清的制式,两面都篆着文,一面写着大字:“徽柔懿恭,怀保民”[注②],一面写着字:“敬德十四年敕造”。
他看着这枚压胜钱,有点摸不着头绪:“这是内造压胜钱,一般都是吉年才会造,数量少得很,民间难得一见。敬德十四年,是……”
裴宛一刹那明了:“是我被敕封为太子的那一年,我记得当时铸钱司只造了一百多枚压胜钱祈福,一出炉就被宗室抢没了,连我都没见过这钱的样子,没想到你竟然有一枚。”
“麒哥儿辗转换来的,”金喆很是自得,道:“你上回不是问我,怎么光凭一个名字就能知道你是谁麽?”
裴宛不话,那神情分明是叫她别卖关子。
路金喆带着一股子不干心的忿忿:“寻常老百姓哪里会记得太子的名讳,还不是因为我名字里原本也有一个宛字。偏敬德十四年,您老登了皇榜,叫天下人都得避您的讳!我呀,那时候起就改名叫‘路金喆’了。我哥哥,这枚压胜钱是你发的,买走我一个名。”
裴宛把这枚压胜钱握在手上摩挲,心里生出一股不出的情味来,十三年头一遭,嘴巴却不饶人:“唷,你也是好发,这么个不能花的大钱就把你哄骗了?”
路金喆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我那是想着你也叫宛宛,算了!让给你了!”
裴宛煞有介事的点点头:“我谢谢你……那你以前叫路金宛呗?”
路金宛呗!金碗呗!呗谁呢?
路金喆手里没趁手的东西他,又够不着,急的把手腕上金钏撸下来,一把掷过去!
没着他,裴宛倒勾着手,堪堪勾住金钏子。
路金喆下巴一仰,伸出手来:“给我。”
裴宛瞧了瞧这墙檐和窗的距离,他要接个东西,够够手的事儿,可要想让她能接住什么,不太容易。
路金喆只见裴宛从墙檐上站起来,膝不弯的往下倒,唬了一跳:“嗐!”
谁想这人好像风筝似的,轻飘飘落到她窗前,靠一只手撑在美人靠栏杆上,整个人横着挂在墙檐和窗之间。
这得多有力气?从前她可瞧了他!
裴宛把金钏还给金喆,金喆一骨碌就把它戴在手上:“你快回墙上去,不怕崴折了脚。”
裴宛单手撑在绣楼窗扉栏杆上,哼了一声:“还呢,你们家墙根底下谁埋的瓦砾?上回真教我崴了脚。”
金喆抿唇笑:“活该,才不告诉你!”
裴宛也不在意,他把那枚压胜钱提着还给路金喆,动作大了些,手上失了力,眼瞅着就要摔下去,路金喆一把连他脖子带手臂,死死捞住。
肉贴着肉,呼吸挨着呼吸,两个人瞪着眼睛瞧。
好半天,路金喆忽的笑了,她想起来第一次遇见这个人,也是她一把力气使足了,捞住他脖子。
裴宛咽了咽嗓子,不知道怎的,原本无甚感觉的肠胃忽然涌起汹汹饿意,特别想饱餐一顿。
他看着她的眼睛,又移开去,呐呐的,“……想不想喝鱼汤?”
少年话的热气抚着耳朵,弄得路金喆有点痒,偏头一躲,下意识的:“想。”
腾的一下,她整个人被凌空抱起,不知道裴宛如何施力的,一个旋,等她回神时,他们已经从墙上跃下。
路金喆脚下还有些发软,攀着裴宛的肩膀,惊疑不定。
裴宛拢了拢金喆的披风,给她戴上兜帽。
“嗳唷……”她忽然惊呼。
“怎么了?”他以为她拧到腰了,张着手想扶又不敢动。
路金喆挠挠头:“我穿的是睡鞋。”
女孩儿家的睡鞋,跟袜子也差不离,一点儿都不搁踩,路金喆娇气极了,两只脚在地上倒换,裴宛正不知所措时,只见楼上丫鬟燕儿唰唰的丢下来两只物什,正好砸在金喆脚下。
是一双千层底绣鞋!
金喆立刻将鞋子套上,冲燕儿扬起笑脸,可惜她芳心错付,楼上窗嘭的一声关上了。
气的金喆叉腰在街上运气,裴宛扭过脸笑。
“我们走着!”金喆倒是一点都不忸怩,鞋子称脚,走在舒朗的月夜里,她很高兴。
*
巷子口,有一个高个子青年牵着两匹马,正候在那里,听见脚步声窸窣,一扭头正对上他们。
八月十七的月亮,仍旧是亮且圆的,一片清辉中,身量高挑的男子琥珀色的眼珠儿一错不错看过来,路金喆猛地一吸气,真美啊!
她一向爱美,爱美丽的花,漂亮的蝴蝶,精美的金银器,还有明眸善睐的美人。
檀泷叫她瞧的心里发毛,碍于裴宛在场,不敢声张,一动不动的像个木头美人。
路金喆自顾自开口问:“你不是大雍子民罢,是塌它人?还是弥腊人?你的眼睛像猫。”
你长得可真好看呀,这句话太不矜持了,她没敢,不过脸上的笑意藏不住。
檀泷看她一脸孩子气,裴宛又委实一副颇为纵容的样子,吐出几个字:“我是弥腊人。”
裴宛在路金喆耳边笑道:“收收你的哈喇子。他就是那天你听到的,高鼻深目,一双猫眼的檀泷。”
路金喆下意识的一抹嘴巴,嘿嘿一笑,绕着檀泷转了半圈,上下量他,做了个揖:“久闻大名,我是路金喆。”
“路姑娘好,在下檀泷。”檀泷虽不明白他怎么就让人久闻大名了,但也回了一礼,看了裴宛一眼,请他示下。
裴宛给檀泷一个“离去”的眼神,檀泷便留下一匹马,独自跨上马走了。
……
路金喆还垫脚频频看着。
裴宛牵着马,横了她一眼:“别看了,走远啦!”
路金喆仰脸笑了一下,当真满脸孩气。
他们并肩走在青石板路上,拐了两条街,来到热闹的街市,零花河水淙淙流着,两岸灯火通明,人群熙熙攘攘。
恐人挤着她,裴宛便让金喆上马。
路金喆骑在高高的大马上,她虽然平日出门的机会多,但麒哥儿总不让允许她逛夜市,因此看水水温柔,看花花迷眼,看客来客往就是人间百态,眼睛都不够用了。
鱼档就在前头,路金喆却抓住裴宛的肩膀,“你钱带的多吗?”
裴宛歪着头想了想,不知道多少算多,索性:“不少。”
路金喆揪紧了裴宛左肩,摇了摇:“那不喝鱼汤了,去吃醉八仙!拐上桥,那间幌子最大的饭店就是!”
裴宛自然好,桥上有人卖花灯,路金喆在马上挑挑拣拣,支使裴宛买了一只玉兔捣药。
*
醉仙楼,裴宛要了二楼一间靠窗包厢,窗推开,一轮明月挂在天上,底下人声鼎沸,游人如织。
热气腾腾的醉八仙卧着泥炉端上桌,路金喆用热手巾擦了手,直接开吃。
“你吃螃蟹麽?”
金喆挑起一直鲜肥红艳的螃蟹,放到裴宛碗里。
“螃蟹寒凉,于我不宜。”
金喆嘎吱嘎吱嚼着蟹钳,发愁的:“茶也不宜,蟹也不宜,那你宜什么?瞧你瘦的……”
可从来没人这么跟他讲话,裴宛拿起桌上钳子,开始拆起螃蟹来,想了想,道:“其实呢,是我爱吃什么,就对外宜什么。但你这样冷不丁的问我,我都想不起来我爱吃什么了。”
裴宛拆了一整只蟹,蟹黄蟹肉都堆在碟子上,递给金喆,金喆在家里被伺候惯了,举起筷子便挟着吃了。
醉八仙的味道确实不赖,新鲜的食材经老酒一炖,鲜甜味美,裴宛虽然是陪吃,但也用了一点,心中难受,就着一杯清水把丸药喝了,金喆看他这默默吞药的模样,心里更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