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捉虫改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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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月初五, 浣州城外,乡下。

    绿水绕青山,村郭燃起缕缕炊烟。

    裴宛将手中千里望递给檀泷, 指着山下一处建筑群落, “裴宣的应该就是那里, 山匪把卡口设在两山坳间,背靠河水,这就形成攻守兼备之势。”

    檀泷静默看了看, 忽然道:“主子, 这地方瞧着眼熟, 旁边那座山,山脚下青瓦飞檐, 不就是碧山诗社嚒?”

    他们上次来的时候, 恰好遇上刘长生,因而檀泷没有露面,反而把整个诗社四周都探查了一遍,因此对它的地形很熟。

    裴宛接过千里望, 仔细看了下,还真的是。

    山匪, 诗社?他心里那个可怕的猜测渐渐有了形状, 裴宛望着山下, 不断揣摩思索,如果这里真的有蹊跷,那么要如何攻下?

    纵然调来一支军队,也只得被迫进入狭长山路, 被堵在上游按着脑袋的份儿。

    “得下去看看。”

    “啊?主子, 陛下叫您即刻回京呢, 这不是违旨吗?”

    裴宛敛起衣摆,极为轻快的下山,笑着:“总也要给我两日功夫收拾行囊!快走罢,先去探探路。”

    檀泷无法,只好跟着裴宛,飞快下山去。

    ……

    这里山重水深,短短时日根本没有办法潜入山寨,所以只好假装误入。

    幸好他们也有辞:

    “人陪我家公子秋游路过此间,见此地风景甚好,一时不妨走迷了路。大王您不信?嘿,刚公子还现诌了两首诗呢,我吟给大王听听!秋华烂漫……”

    “且住且住!”

    那山匪身材蛮壮,一身短,露出满臂遒劲肌肉,听到这些诗啊词啊的,露出一脸苦相,挥挥拳头:“别搁这卖酸诗了,听你们口音,是北方人?”

    他端着臂膀,钉子似的目光在这两位游客身上逡巡。

    一直拱手作揖话的是位高个子青年,眉目深邃,眼睛是少见的猫眼儿,乍看气宇轩扬,一话就露出奴才相,惹人嫌恶;倒是他身边那位公子哥儿,气质矜贵的很,只是一语不发,身量也忒细瘦,瞧着两手提不起一根柴,弱鸡。

    那山匪满意的点点头,似乎是信了他们游山玩水迷了路的过客之言。

    “我给两位指条明路,顺着那山坳走,约莫二里地,往南拐上一条径,沿着径再走半个……不,一个时辰,两位就能走出这大山!”

    “多谢大王指点,那我们这就走了!”

    “慢着——问路钱不给几个?”

    “呃,这……”

    檀泷挠挠头发,做伏低:“真不是故意扫几位大王的兴,实在是刚才迷路之际,连钱袋子也一并丢了,只得道个不是,回头若再相逢,的一定补上!”

    “放你娘的屁,爷爷自落草起就没干过蚀本买卖,给我带进去,模样都长得不错,刷两天碗抵债罢! ”

    裴宛:“……”

    大汉们不由分,上来就七手八脚挟持住他们,这倒合了裴宛二人的意,他们本就是要进寨子的,因此都颇有些半推半就的跟着走了。

    尤其是檀泷,边走边卖力演着:“嗳唷,不要推搡,怪不好看相!我你们都是土匪嚒,可知礼数二字如何写?”

    那推他的汉子便笑:“这位哥儿,俺们这里就是土匪窝哩!”

    ……

    那山匪似乎是极为笃定他们无法生事,直接把俩人丢进厨房,连手脚也不束缚。

    那厨房里正有一个老妈子在择菜,看了看这情形,哪能不明白是发生了什么,叹了一口气,道:“本来人就多,你这伢子,又找两张嘴来干甚么?”

    那土匪憨憨一笑:“最近情势紧张,债主让咱们心着,一有点风吹草动都得拿下,这俩人是在山里走迷了路,谁知道呢?反正兜里没有钱,正好留给您老人家使唤两天!”

    情势紧张?

    裴宛与檀泷对视一眼。

    挟持他们的山匪交代一句便走了,那老妈子依旧低着头择菜,檀泷看一看,摸过一个蒲团坐在地上,熟练地干起活来:“嬷嬷,您怎么称呼?”

    那嬷嬷冲他一笑:“奴家姓乔,别被外头那些大个子吓着,他们无非就是要钱,也不家劫舍,更不要人命呢!你们要是果真没钱,在这里敷衍两天,就紧着下山去!”

    “嗯嗯,就是呢!”

    帮忙了一会儿,乔嬷嬷见他两个人菜择得实在笨手笨脚,便把他们赶出去抬水。

    这又正中他们下怀,两个人借着抬水的由头,满寨子走了一遍。

    ……

    眼下,这山寨里大约零散着不足百人,除了各处站桩放哨外,甚至还有草喂鸡的,如果有不知就里的外人进来,大约都瞧不出这里是个土匪窝。

    檀泷量四周,声道:“这里有六幢排屋,六十间房舍,都是大开间,对炕,满满算,能住下五六百人。”

    这么多人,光一天吃喝嚼用就得万把钱,若按那乔嬷嬷的,整个寨子又不家劫舍,又不杀人越货,难倒只靠种菜喂鸡的营生过活嚒?

    裴宛忽然道:“五六百人,如果每人都配有长矛武器,那么一支满额的城防营也不一定是他们的对手。”

    檀泷口气有些急:“主子,此地不宜久留!”

    他主要是担心裴宛的安危,这要真是虎穴,哪有就这么直不愣登进来的行事!

    忽然只听前头一阵喧哗,那些山匪嗓门实在是大,隐约听着是寨主回来了——

    裴宛将水桶一扔,“看看去!”

    ……

    大寨主回来了,也带回来一伙人,大家热热闹闹涌上前堂。

    裴宛檀泷跃上房顶,掀开一片瓦,两人凑头看去,这一看可了不得,那位寨主不是别人,竟是上回他们在碧山诗社相识的白先生,白辞!

    白辞不是一个人回来的,他轻笑着把另外一人往上首位置让着,又吩咐座下大土匪挨个儿过来见礼。

    那人不知是何身份,态度很是轻慢,对白辞明显的讨好并不太给面子,只一味歪在那虎头椅子上转茶杯,倒是那些行事乖张的莽汉,都跟撸顺了毛似的,纷纷赶上来作揖。

    那是谁?

    檀泷定睛一瞧,终于看清了——

    他猛一把攥住裴宛袖子,无声道:是周子衿!

    大雍抚北将军、原该在邺州练兵屯粮的周子衿!

    裴宛也看清了,此刻脸色沉的要结冰。

    这个杀才!檀泷心里暗骂一句,不慎弄响脚下瓦片,嗑哒一声——他慌忙去看屋里情形,这声儿大约实在是,满屋武夫耳力都不太行,唯有周子衿趁着饮茶的间隙,若有似无的抬头往上一瞟。

    裴宛倏地将瓦片放回原处,拍拍檀泷肩膀,两人齐齐施力,从房檐上轻巧的翻身下来。

    这回檀泷屏息凝神,再无弄出什么响动。

    ……

    “主子,他竟然敢私自来浣州!难道是刘长生……”

    后院厨房里,两人一进来便关好门窗,见四下里无人,檀泷忙开口,被裴宛摇手制止。

    刘长生曾写过一封密呈给阁老万平,呈言祈求派抚北军入浣剿匪,只是这封密呈最后到了裴宛手上。

    他们一开始谁都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想着不过是刘长生心生异心的由头,没想到事情态势变化莫测,这周子衿果真来了浣州,而且,他不仅大摇大摆的来了,还直接住进土匪窝了!

    裴宛踱步,将南下期间所有事桩桩件件从头捋了一遍,商会里浣商献计筹银,通判府撞见藩军夹带抚北倌军,诗社里藏着个匪头,裴宣在日新园发动宫变,如果最开始只是父皇将计就计,考验两位皇子,那么后面则藏着连父皇也未察觉的势力,有另一拨人在筹谋着什么……

    他果然是没有料错!

    裴宛将目光投向远处山寨大堂,久久不语。

    “我们得走了,”此刻的裴宛相当冷静,他不可能现在就跟周子衿对峙,哪怕周子衿有自己实际的算。

    “对,跟他碰上,您的身份就得泄露,这地方着实凶险,咱们回去从长计议,调兵来!”

    裴宛没檀泷想的那么乐观,大雍名将之首在这里,调什么兵能抵得过?

    厨房门忽然吱呀一声,被人推开了,两个人不禁吓了一跳。

    “两位哥儿,真是懒怠,叫你们水,水呢?”

    乔嬷嬷推门进来,冲厨房里空着手晃荡的少年公子瞪眼睛。

    裴宛随即做了个忘了的懊恼表情,檀泷则飞快闪身到乔嬷嬷身后,在她身上点了两下,随即张着手,把晕迷的乔嬷嬷接住,拖到厨房角落。

    正待两人想要走时,只听外头有人轻笑道:

    “我听大门上,家里新来了两位客人,在哪儿呢,叫我瞧瞧看……”

    是白辞!

    檀泷耳朵动动,听出起码有不下五十人在此包围,步子一迈,挡在裴宛身前——

    *

    厨房门洞开,为首的只有白辞,并没有周子衿。

    一看到竟然是他们,白辞倒嘶了一声,笑道:“这真的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这不是慎之友嚒,怎么,友来,没有报在下的名号嚒?”

    裴宛也笑了一下:“这里同碧山诗社好像不是一个地方,我又怎该未卜先知,报白先生的大名能免此一劫呢?”

    白辞纸扇一合,嗳唷一声,“瞧我,待久了就忘记这茬了,相逢即是有缘,既然来了此间,正好喝一下我私藏的好茶。”

    檀泷在旁道:“不劳烦了,天色已晚,我家公子也该下山回去,迟了家里人要找的。”

    “也是,天色着实不早了,可在下有一肚子话想跟友叙谈呢,哪怕谈谈诗词也好,”白辞慢慢踱步到裴宛面前,轻轻:“毕竟在下十分想知道,像慎之友这般年轻的公子哥儿,如何能做出‘半生无疾苦,十年抵做奴’这样的诗来呢?”

    言毕,他目光极为真率的看着裴宛,裴宛亦抬眸,不闪不避。

    白辞离裴宛太近了,檀泷霎时发难,一肘击开他:“退下!”

    白辞踉跄退了两步,再次冲他们意味深长地笑了,做了个手势。

    一时间,所有山匪呈合围之势攻上来,檀泷率先出击,长腿一扫撂倒一片,接着掳下两把砍刀,与裴宛一人一把,拉开架势突围开来。

    檀泷从受大雍皇家侍卫训练,内家功夫虽不若柳儿,但气息绵长,力量雄厚,这些莽汉武夫原本压根不是他的对手,但怎奈人着实太多,他又惦记太子殿下的身体,行动间都带着点速战速决的狠劲儿。

    不可久战,连裴宛也意识到这点,但奈何倒下一批,则会又赶来一批,乱战了足有一刻钟,两人仍旧无法脱身,渐渐应付得力有不逮,余光一瞟之际,只见一柄阔刀冲着裴宛后颈袭来,檀泷想都没想,当即提步迎了上去——

    “呃!”

    “檀泷!”

    裴宛忙接住他,那把刀被檀泷踢翻,却不慎被别人一剑刺穿肋下,血水涌泉似的流出来,裴宛立刻撕了衣襟下摆去堵。

    山匪们左右看着,俱停了手,等白辞的示下。

    白辞看着一身血污的裴宛,扇子挥挥:“带到地牢里。”

    ……

    山寨地牢。

    如果有人有幸能够来此间一游,那么必然不会有把这里错认成农庄的事发生。

    这间地牢,可比外头有土匪窝子的作风了,墙上地上,摆满了各种给人剥皮断脊的器具。

    白辞不爱沾血腥,把事情吩咐给属下去做,不一会儿,便听人来报:

    “白先生,按您吩咐,那香已经点上了。”

    “东西呢,搜出什么了没?”

    “都在这里呢!”

    那山匪把一个托盘呈上来,里头放着的是裴宛随身带着的物什,一个药葫芦,一把刀,一枚玉章,一枚玉印,几粒碎银,一把金瓜子。

    白辞随手扒拉翻拣,略过金银,拿起那枚玉章,上面刻着反字篆文,“宛宛黄龙”,他想了想,这该是那位的私章,没什么用。

    又拿起那枚玉印,捧在手里掂了掂,眉开眼笑:“就是它了,青宫之主!”

    东宫的大印。

    他只把大印握在手里,其余东西看也不看一眼,随口道:“把这些零碎都给乔嬷嬷送去,她白挨了一下,吓得不轻,就当是赔礼了。”

    “是!”

    ……

    地牢大门吱呀一声开了,昏暗潮湿,有一股死老鼠的味儿。

    白辞堵住鼻子,蹲下身,把那香炉捧到裴宛面前,轻轻地道:“殿下,这里委实腌臜不堪,不知这香,能不能驱散些晦气?”

    裴宛刚经历了一场十分耗尽心神的斗,正屏息调理经脉,亟待凝神之际,谁想那白辞将香炉往他身前这么一放,香火气勾着血液里的馋虫,心上痛得他冷战,一口心头血“噗”的吐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