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兆尹胡同。
一辆马车于夜色中遥遥驶来, 停在这座不起眼的宅门前。
门房里,盹的管家揉着惺忪的睡眼,看清马车上挂着“公主府”的字牌, 登时醒神。
那马车上下来的不是别人, 正是自家二姑娘。
路金喆从马车上扶栏而下, 谢过一路随行的公主府侍卫,原还想着塞银子表个心意,但见其周身气度持正的很, 忙消了念头。
那边厢管家亦正煞有介事地躬身冲那车架遥拜, 马屁股都走得不见影了, 才赶着进门来,笑道:“二姑娘, 这是公主府邸的车架?连日来咱们没头苍蝇似的乱撞, 这回总算是撞对门路了罢?”
路金喆搂紧袖中的物什,牵了牵唇角:“嗯。”
“阿弥陀佛!”连日来亦一直奔波的管家忙舒了口气,念了声佛,道:“得亏有二姑娘, 这份胆气和人脉,叫老奴都叹服!老爷和大哥儿这回肯定遇难逢祥!您去见见太太罢, 您未归, 阖府都没睡等着您呢!”
……
路金喆来到上房, 果然见侧厢灯火通明,太太刘氏并姐姐金蝶,以及几个跟前伺候的丫鬟婆子,都在等她。
一见她进来, 刘氏忙让坐。
这几日家里仆从全撒出去寻门路找关系, 京师里的浣州会馆更是日日不离人坐听消息, 都回来报眼下京师不比寻常,浣州发生的两起大案犹如一双无影的手,将原本互为掣肘的贵胄公卿,朝堂派系,搅拨地天翻地覆。
京师各官署衙门也乱作一团,有伺机压同侪的,有觑空上位的,亦有扇阴风点鬼火的,原本这正是好疏通的时际,但因为两案主审官是当今太子殿下与禄亲王,这两座大山镇着,不管外头如何,两案重中之重的刑部是针插不进水泼不进的严密,谁也别想走门路。
谁想到呢,正是大家伙儿一筹莫展之际,二姑娘忽然道,要是能进皇城,她有一法倒是可以试试。
刘氏自然是知道金喆自跟着麒哥儿满浣州城转,结交了不少贵胄,虽不指望她能成什么事,但死马当活马医,终究还是叫管家想法子。
如今路金喆回来了,一家子的精气神仿佛都被她吊起来似的,绷得紧紧的,祈盼中又带着点不安地神情看着她。
“喆喆,你去哪儿了?可探到了什么?”太太刘氏难得叫她乳名。
金喆起身,忙道:“回太太,我听到了爹爹与哥哥的案情卷宗。”
卷宗!
太太刘氏不由诧异地看了金喆一眼,见她不似谎的样子,忙让丫鬟婆子褪去,只把姊妹两个留在身侧,招呼金喆道:“你慢些。”
路金喆便将今日在公主府所闻略去繁文缛节,一一出。
听到最后,金蝶攥紧手帕,脸色变得凝重,刘氏茫然地站起身:“啊,这……冒用礼部勘合,滥用官驿,屡累驿马,这是什么罪名?严不严重?”
这话她也如此问过裴甯,路金喆摇了摇头:“具体罪名没有定的,不过依照咱们大雍律,累驿马者,官员降二级调用,民罪加一等,止徙二年。[注]”
刘氏书读的不多,听了这话下意识看向金蝶,金蝶扶着她的手,解释了一下,又问金喆:“所盈供裴宣培植势力?这的是……”
金喆知道姐姐问的是什么,沉沉地点了点头。
托这几日四处疏通关系的福,一贯只协理家的太太刘氏也对朝堂政事敏锐了些,当下不由道:“裴宣,宣党?”
姊妹两个相视一眼,金喆咽了咽嗓子,道:“太太和姐姐也别太忧思,我拿到了一份执结,明儿咱们可以去刑部大牢探望爹爹与哥哥,到底什么情形,咱们见了面详谈![注②]”
金喆话音一落,满室寂静,连金碟也诧异的看着金喆。
直到她从袖中心拿出那份文书……
太太刘氏看过,递给金碟,金碟拿在手上,也无定论,她闺阁女孩,又哪里见过这物什!
刘氏不禁神色凝重地道:“二姑娘,你老实来,你在皇城里见的到底是什么人?”
金喆几次搪塞,终究是瞒不过去,“回太太,是我朝公主殿下,裴甯将军。”
裴甯!
刘氏扶住桌案,几乎站立不住!
关于雍朝这位不爱红装爱武装的大公主,民间是有不少传的,当时白辞造反,浣州城几股流军乱战,最后就是大公主突破城门告的捷,沿途百姓们都瞧见了战马上公主的英姿,沸沸扬扬传颂了许多日。
姐姐金蝶到底聪慧,几乎是电光石火间便了悟,“喆喆,所以当日是你去找的公主救驾?”
路金喆嗯了一声。
刘氏腾的一声站起来:“竟然是你,竟然是咱们家的人!怪不得当日你致意要救那两个武官呢!这救驾可是大功一件,这回老爷大哥儿可算有救了!”
金喆瞧太太这般激动,也不敢什么,只是她心里到底不安,不敢这么乐观。
金蝶走过来,抚了抚她的背脊:“你这阵子,是担了多少事,不呀?”
“姐姐,我不是有意的……”金喆伏在姐姐肩头,连日来心里藏着的事,惶恐不安的心,以及从公主府出来时,裴甯那意味深长的临别话语,齐齐涌上心头,都让她无端的难受。
……
第二日一大早,太太刘氏便起床梳洗,西厢房两姊妹也随后起来了。
仆从们连夜里就在预备今日要带给老爷和麒哥儿的食水衣物,太太还卷了一沓银票备着使。
金喆也拿出一个包袱,里头两身棉袍,护膝,毛袜子,这是在船上那一个多月,她和燕儿一同缝制的,棉絮里头还缝了金叶子。
“虽然太太肯定都预备了,但这也是我的心意,一同带过去。”
“就是呢,我瞧着大姑娘也预备了。”
……
探监的人不多,执结文书上只写了两个人,一番商议后,太太将姐姐金蝶留在家里,和金喆同去。
裴甯办事思虑周到,仍旧派了侍卫来兆尹胡同接人,直接领着她们进刑部衙署。
签押房里,提牢厅司狱瞧见执结文书,道一句“请公主金安”,与那侍卫笑道:“这路金麒不就是一个浣州商户嚒,值得一波又一波贵人来保他?”
又对太太刘氏道:“在这里画押签字,我带几位进去,也就是今天,要是昨儿你们来,人还不一定见着呢!”
太太刘氏诚惶诚恐的签好了押,刚被头一句“一波又一波的贵人来保”得心里咚地一跳,又被下一句“人不一定见着”吓得慌了神,不由得问出了声:“官爷,是怎么的不一定见着?”
路金喆也忙抬起头,等着答案。
那司狱官摆摆手,嗖了嗖嗓子,高声道:“没问话就别瞎听——于统领?”
那位侍卫笑道:“我奉公主命令,一道儿进去看看。”
“好嘞,那咱们走着——这里是刑部大狱,就是探监时辰也有限,有话赶紧,你们带的食水也就罢了,那些拉拉杂杂的衣物……”
刘氏听着官员如此话,心里不由着急,忙道:“大人明鉴,这几身衣裳都是我们母女亲手缝制的,最近天越发寒了,回头霜降起来,人冻得骨头疼,还请大人开开恩……”
刘氏一面,一面往那司狱手上塞银票。
司狱手一扣,将箱子翻拣一番,确实只是几身换洗衣物,并无夹带,挥挥手作罢。
……
*
提牢厅里有专门预备探监的房舍,地方不大,将将够几个转身,空荡荡并无坐卧之具,隐约还透着股霉腐味儿。
不大一会儿,一阵“嗑拉嗑拉”的声音响起,路金喆刘氏尚且懵懵的,那原本正在假寐的于侍卫唰的睁开眼睛。
司狱推开门,“进来罢——”
路金喆同太太刘氏起身,不由得朝门口张望,原来那嗑拉嗑拉的声音是镣铐曳地的声音,走在前头的人瘦得形销骨立,脖子上扣着沉重的木枷,头发勉强冠着,衣衫褴褛,面容枯槁,只有一双眼睛仍旧黑亮亮的……
“别哭啊,喆喆。”
路金麒露出个笑容,手动了动,牵动铁链乱响。
金喆摸摸脸,她的眼泪是不由自主下来的,不知怎么的就哭了,忙擦擦,多不吉利,哭什么哭?
路金麒往里头走了走,艰难扭过身想要去扶路老爹——原本只有四十多岁的路岐山,两个月不到的光景,仿佛老了十岁,两鬓都染了白,原本挺拔的身形竟然带着点佝偻。
他一进来就止不住的咳嗽,太太刘氏盯着他,几乎不敢认,叫了一声:“老爷?”
路老爹瞧瞧她们,涕泪俱下,忙应了一声。
大家一番斯见,都强忍着没哭,两个司狱门神似的守在门口,大家碍于眼前境况,好多话都只能憋在肚子里。
太太刘氏伺候路老爹饮食喝水,些私房体己话,金喆也忙要喂金麒,金麒摇摇头,哑声道:“不用,喆喆,吃过了。”
他眼睛一直在看金喆,金喆也几乎不错开地看着他,把路金麒从头到脚量一遍。
她从来都没见过这样的哥哥,从来都意气风发的路家大哥儿,瘦脱了相,连站着都要杵着枷才行!
不是不论白案还是宣案,两位主审都持正不阿,不告拷训那套的嚒?路金喆几乎是心里没由来的迁怒,忿忿怨念。
路金麒面上却不见一丝愁索,道妹妹辛苦,哥哥带累她,又忙问姨娘冥祭如何料理,金喆都一一回了:
“一家子,这两家话作甚?祭奠姨娘不用嘱咐,往年你怎么做的,我照着做就是。对了,我和姐姐都做了身衣裳给你。”
她从箱笼里掏出两件棉衣,摸一摸袖子的夹层刚要话,就听麒哥儿笑道:“不用问……咳咳,这件鸭蛋青的肯定是你做的罢?”
路金喆抹了把脸,没好气地瞪了麒哥儿一眼,她针脚粗,家里人都知道,别人不,只有路金麒常拿来趣她。
她把衣裳摔到麒哥儿身上,作势佯怒道:“是又怎么的?如今你也再没多的妹子给你做衣裳了!想取笑,等赶明儿取笑嫂子去!”
那衣裳袖子横在木枷上,金喆将其掖了一下,冲金麒使了个眼色。
路金麒轻轻点了点头。
那边厢司狱示意时间不剩多少了,长话短。
路金麒却道:“差爷,容我与妹子两句体己。”
两个司狱商议一番,带走路岐山,太太刘氏心中纳罕,正想再陪陪他,却不想路老爹悄悄道:“听麒哥儿的,让他跟喆喆话!”
家里老爷虽入狱了,但到底余威尚在,刘氏哪敢不从,忙跟着司狱出去。
房间里只有路氏兄妹以及于侍卫,他是公主的人,自然谁都分派不了他。
……
*
一时只有他们三个人,路金麒冲于侍卫艰难拱了拱手,问了对方台甫官职,又道了一声谢。
然后,他很是神情严肃地问道:“喆喆,你认识费慎之,是吗?”
闻言,路金喆愣了一下。
这几日,她一贯的拿话搪塞太太和姐姐,藏着这个秘密,可面对路金麒,她是半点谎话都不出来的。
“嗯。”
路金麒枯涩的眼睛紧紧闭了闭,复又睁开:“那你知道他是谁?”
“嗯……知道。”
“怎么认识的?”
“就是八月份有一回,他跟他的属官误以为家里绣楼是药房,不心闯进来叫我拿住了。然后还有一次城防营抓人,他过府来躲藏,是我帮的他,就这么一来二去相识起来的。”
路金麒了然,“所以那次在商会,你故意拖着我约他饮茶,是嚒?”
“嗯!”路金喆点了点头。
“那你们有没有……”
路金麒欲言又止,金喆纳罕,瞧了麒哥儿神情半晌,才恍然大悟,忙摇头:“没,哥你想哪里去了!我们没有私相授受……”
路金麒看着从养大的妹子脸上现出茫然、恍然,然后又带点羞怯的神情,不禁心里百味杂陈,不禁想到,如果她遇到的是别的人,哪怕真的是一个誊录官就好了。
“好,哥哥信你。后来在浣州的事,我也大半听了,你救了他,又长驱闵州找军队驰援救驾,这些功劳都能抵些父兄之过,所以后头的事你也不用太过担心。”
路金喆一听这话,心落地大半,忙应了一声,“嗯!”
“没想到这么多年,我做哥哥还是要靠妹妹。只是有一句话,喆喆我得问问你……”
“咱们一家子还两家话嚒,哪有什么靠不靠,你问就是了。”
“想来今日这一见,也是喆喆的努力,对嚒?”
“嗯……”
“如果公主殿下不伸手帮忙,那你要找……他,对吗?”
路金喆想了想,还是不会骗金麒。
“会找。”
“不管用什么方法,你都要找?”
“嗯!”
路金麒胸口起伏很大,长呼了一口气,声线里带着点难过:“路金喆,你不可以这样——你怎么可以把你自己置之于如此境地?你懂不懂你若果真那样做,那是什么意思,你会怎么样?”
路金喆在这一瞬几乎懵了,她哥哥的声音很大,大到她余光都瞟到于侍卫动了一下。
她忙伸出手,示意没事。
“我知道的,知道。”
她哪里不知道呢?就算从前在浣州时不懂,闹着人家去喝什么劳什子鱼汤,妄图用一枚压胜钱就能找到他……现如今到了京师,走投无路时,睁眼的瞎子似的,四处求救无门,何曾没有过那份希冀?
可是那希冀到底是缥缈的,别他们有着王子与庶民的分别,就要找到他,也得跨过两道宫墙——然而仅仅是头一道皇城,就已经用尽了她全部气力!
“知道就好,就好。你们终究是……”路金麒不忍心话得太透,只是摇头,满眼都是历过一番劫难后的明悟:“那条路太难走了,不是坦途。”
路金喆抽了抽鼻子,憋出一个字来:“嗯……”
“喆喆,我只是希望你能平平安安,顺顺遂遂的过这一生。咱们商户人家,从跟银钱交道,籍没家财算什么,千金散尽还复来!流放又算得什么苦,哪处黄土不埋人?所以哪怕到了最坏的境地,咱们也不用怕,也不值得搭上你,未知莫测的一辈子!”
“嗯!”路金喆眼泪不由得淌落下来,摸了摸脸,像个花猫。
路金麒把沉重的木枷靠在墙上,借力倚着,笑了一下。
路金喆也笑了笑。
在角落里一直安静着的公主府侍卫想到了什么,也无声牵了牵唇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