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修文,有加剧情
四方郡城郭不大, 街上人烟稀疏,偶有几幢草庵板屋,也难见灯火。
城里开门做生意的几乎都是客栈, 提供食水、仓房、马匹, 以供往来商旅歇脚补给。
路金麒一行二十多人, 有男有女,在商队扎堆的四方郡,倒也不算惹眼。
……
麒哥儿选了一家客栈落脚。
掌柜的该是他的熟人, 土生土长的北境汉子, 膀大肚圆, 面庞晒得通红黝黑,一见着人, 便操着一口不甚熟络的京师官话赶上来勾肩搭背, 忙前忙后找伙计来卸车。
金喆与燕儿谢娘子共住一间客房,房里装饰家具乏善可陈,火炕倒是很大,满可以睡下三个人, 却冷得冰窖似的,叫人伸不开手脚。
不大一会儿, 便有婆子来生炉子, 火炕亦烧着了, 满室升温,又送来热水,这下她立刻无话,脱衣脱袜, 倒进浴盆里, 只觉得神仙瑶池也就这样了。
这一路车马劳顿, 一洗皆无。
……
一番修整后,睡了个舒服的觉,后半夜炕上火渐熄,路金喆眯懵之间将自己裹成了个大蚕蛹。
第二天才刚卯时,天光就大亮,明晃晃的日头隔着窗棂直晒到眼皮儿。
北境天亮的早,谢娘子连马都喂过了,见这大姐还在会周公,不免有心要逗逗她,忙拿了燕沃在铜盆里的热手巾,绞也未曾绞,湿淋淋地往那张雪瓷一般的睡颜上呼过去——
路金喆却被这热手巾一敷,浑身毛孔舒畅,摊开四肢翻身过来,恍恍惚惚睁开眼,拿着手巾又抹了两把脸,嗓子着火一般地道:“水。”
燕儿忙捧来一个碗,“才刚温的银耳汤,喝一口润燥。”
早起,火炕又被人点燃,路金喆裹在被子里睡出一身汗,现下喝掉半碗汤羹,才算真的醒神,拾起床脚手巾,又抹了两把脸,把谢娘子看得直乐。
燕儿又从包袱里找出一罐脂膏来,拿簪柄挑了好些,点到金喆两靥,脖颈,四肢,为她细细抹开。
“这地方外头又干又冷,里头灶火又烧得猛,人都能烘成腊肉,不赖您缺水成这样。”
“到底是戍北,与浣州自不可比,连京师都比这地方好过些。”路金喆也让她两个抹油,别回头皴了皮。
……
一番梳洗,三人在房里用了早饭,后都换上男子衣裳,下楼来。
大堂里,麒哥儿正和那掌柜的凑头闲话:
“我听那裴老二倒台,牵连您也吃杀威棒了,倒叫我好生揪心来着!”
“哼,你们这鸟不拉屎的地儿,消息倒是灵通。”
“瞧您的,咱们行商坐贾,南来北往,除了被窝里的媳妇和炕上的老娘,还有什么不贩卖呢?”那掌柜挤挤眼睛,翻出一只手:“看您买什么,我这全有!”
路金麒嘴角噙着笑,下那只手:“甭花花哨,攒几个老成识途的伙计,我有用。”
“人好,只是您干什么使?”
路金麒刚要话,听楼梯吱呀吱呀作响,抬头见妹子下楼来,便知道她坐不住,点了下头,不免又嘱咐一句:“咱们只在这歇一天脚,别往远处逛。”
路金喆应了一声。
路金麒没再多言,冲门口候着的家丁使了使眼色,那家丁利落的缀在姐身后,提步而去。
*
现如今出了远门,路金喆也不再是从前家里那个只知道一味憨玩的姐了,先去客栈后院仓房转了一圈,仓房挨着马厩,里头牛马骆驼挤挤挨挨,蝇虫嗡嗡,味儿不大好闻。
她见这里聚集着各家商队扈卫伙计,都在闲谈消散,自己家的人一个都没跑,全正在太阳底下凑成一堆玩骰子,麒哥儿前日寻得那老向导,也正舒坦地窝在一旁吸烟袋。
路金喆解下腰间荷包,从里头倒出一把铜子,捧给随侍的家丁,叫他分与大伙儿助兴。
别人只当路金麒那几辆破布尺烂的长板车里该是些山珍野货的零碎,殊不知她是亲眼看着麒哥儿装货的,里头全是从浣州倒腾来的各色绢丝、茶叶以及香料,不压沉,却极贵重。
……
四方郡城郭确实不大,走过两条井字形大街,就仿佛到了头,前方是未经整饬的荒地,几无人烟。
好在早市比较热闹,卖食水的,卖山珍野货的,卖皮袍棉袄的,吆喝声阵阵,亦有不少早起的商旅在此间逡巡物色。
“塌它的干酪咧!咬一口齿颊留香!公子尝一尝?”
路金喆心翼翼捏了一块放进嘴巴里,舌尖牙齿相抿,嚯,这股子酸涩的奶腥气直冲天灵盖!
那摊主是个贩妇,身材浑圆,脸庞晒得黝黑,倒是爱笑,露出一口白牙,极为和气。她瞧着眼前这公子像是从年画里走出来似的,哪怕是脸皱成一团,也怪喜人。
“您一看就是南边人,头一口吃不惯也是有的,再细嚼嚼,香得唻!”
这地方因地处戍北,靠近草原,饮食上也颇有些外化,很爱食肉饮酪,路金喆细咂摸了一下,这干酪确实后劲香醇。
燕儿掏钱买了两斤,那贩妇喜上眉梢,“瞧您一行该是虽主家出来玩的,一斤酪十斤奶,您买的不亏,出门在外,这玩意抗饿管饱的紧!”
路金喆笑笑,随口问道:“果真是从塌它进的货?”
那贩妇瞧她天真可爱,也不藏掖:“百里不贩樵,千里不贩籴[注],咱们四方郡跟塌它隔着一个连州,有两千里远,哪能费劲果真从塌它进货?实话跟您,这玩意是婶子自己家做的,用料不坏,跟塌它的一个味儿!”
“您到是实诚。”路金喆笑了笑,又尝尝她的肉干,上头撒着粗盐,第一口又咸又干,却也扎实耐嚼,又称上两斤。
那贩妇给她瞧准星,称足了斤两,喜不自胜,又多絮叨了两句:“再,谁敢去跟塌它人做生意?嫌命长嚒!从前大靖朝也留下几个榷场[注②],两国经商做生意,可他们人坏呀,不守规矩,不纳税,还净派大兵搞偷袭,到今朝连敕蓝榷场都经营不下去,唉!”
这阵子北行,路金喆倒也涨了不少见识,知道榷场就是国家边贸市场,从前托大靖朝开国皇帝白褚鸿的福,自签下《告塌它书》以来,一连在戍北连州、扈州开了十多处榷场,一时间倒腾绢丝马匹的两国商贩络绎如织,连不少百姓也在农歇休牧时挑担来做些买卖。
如今几百年过去,到今朝,辉煌的榷场竟一个都不剩了。
“马上要过年了,公子在咱们四方郡过年嚒?”
“不了,还要继续赶路的。”
“唔,戍北天寒,那倒是辛苦。不过,婶子提醒您一句,您要是往连州去,可得尽早,开春以后就别动身了。”
她倒是不去连州,能猜出这贩妇因何劝她,果不其然,便听她道:“连州紧挨着塌它王部落,往年一贯开春就要仗。从前还有周将军,他的抚北军是暗夜里的群狼,很能跟那伙枭鹰周旋,可现如今大伙都传,周将军叫皇帝老儿下了大狱,这不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嚒!作,作……”
“作茧自缚。”路金喆替她补上。
“对,对!就是这话呢,公子是南边来的,消息总比我们听得多,可曾听周将军近况?”
路金喆摇了摇头,她离京已有月余,并不比这贩妇知道的更多。
“我也听的不多,只知道宣白两案,唯有周将一案尚未定结,若结案,想来必有皇榜昭示天下,咱们多担心着急也无用。周将军于戍北意义重大,朝廷总有公允的人,会保他无恙。”
那贩妇听她这么,仿佛果真瞧见皇榜似的,一连道是。
路金喆瞧天色到晌午,略逛了几处,便往回走,心里又生出些不一样的感慨。
她这一路北行,投宿多家行馆客栈,也每每听到沿途旅人百姓的民声,他们对轰动一时的宣白两案有着明显区别于浣州与京师人的态度,除了对浣州行宫敕蓝花月夜盛景发出些令人啼笑皆非的猜测外,更多的是对抚北军南下,周子衿被缉一事愤愤不平。
反而对白辞裴宣等人的犯上谋逆,无动于衷,至于什么浣州商会,以财行求,连谈资也不屑算上。
与真正的戍北人来,什么官吏商贾贪腐勾结,贵胄公卿尔虞我诈,都不及大雪、过冬、抵御外族等事宜深入人心。
……
*
同一时刻,远据此地两千里远的京师。
刑部天字牢房。
老爷儿正晒得人犯瞌睡,提牢厅几个司狱却诚惶诚恐侍立在监门外,一丝儿也不敢懈怠。
来了,来了!
几人眉眼示意,纷纷垂首,恭肃着仪态。
这几日天放晴,时人多穿棉,遥遥走来的那人却仿佛多怕冻似的,大中午的,仍旧裹着一件大毛出峰的银貂皮大氅。这氅衣轻软柔顺,随着他步态翻腾,仿佛活物一般,在日头底下泛着粼粼的光。
寻常人可不允穿貂,银貂更是连王族都禁用之色,几个司狱忙行礼问安:“参见皇太子殿下,皇太子万福金安!”
裴宛抬抬手,并未多言,这阵子他每隔一旬便来此地探监,都叫刑部这些人摸出规律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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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子衿住的天字牢房远没有外头民间谣传的那么冰冷昏暗,当然跟自家将军府是没法比,但起卧两居室,床榻桌案俱全,油灯不限量,还给生炭盆,比别个犯人待遇好出一大截了。
也盖因此,裴宛心里才不免揣测,这人是不是住上瘾了,不然怎么不论他如何游,都不见他有意出来。
“殿下又来叨扰?”
听听,的是人话嚒?
裴宛蹙着眉,往那草席上蒲团一坐,虽然是将军的囹圄,但终究是囹圄,地上未及清扫的碳灰立时将银貂染上一团墨色。
太子浑不在意,偏将军眼尖,笑道:“完了,殿下这氅衣不能要了,染成熏貂——逾了制喽!”
裴宛拧眉,没理他的话。
周子衿到底牢做得久了,嘴巴痒痒,连太子头上都敢撩两把,不禁偏过身来,笑道:“殿下,瞧瞧您,怎的没坐牢的反比臣这坐牢的还苦瓜脸?是心有郁结?”
裴宛伸出一只手,把他挡开来去,嫌弃之色越发明显。
“前日,塌它托连州府向陛下送来国书,其言愿以一万匹军马换大雍十万担粮草,两万担麦种。”
周子衿闻言,嬉笑之色尽失,立刻意识到不妥之处。
“军马?”
裴宛点头,唇角噙着冷笑:“他们倒是会下钩子,知道一般牲口咱们不稀罕。”
“陛下不会答应了罢?”
“陛下久不上朝,连我也难见他老人家一回,不过麒麟宫那几个阁老,却是议了一天,有意者占多。”
“草原人从来吝啬他们的军马,甚至临死前不惜落日敌手,也要狠心杀掉马匹,怎会做如此计?”
“喀拉尔山东脉今年雪不大。”
裴宛只了这一句,常年戍边的周子衿便了然,“这是过得了冬,开不了春啊。”
裴宛点点头,“他们也民生艰难。”
周子衿闻言,也随之一默。
“前些日子,时局动荡,拘起你也算权宜之计,只是如今四方皆定,将军也该出来疏散疏散筋骨。”
周子衿老神在在,两手一摊,笑道:“经此一劫,臣才明白坐牢的好处。您瞧瞧这里,多清净无人扰呢,每日里青灯一盏,兵书一卷,咱也学学那文人……”
到兵书,裴宛挑眉:“既然将军志不在山河,想来著的书也是敷衍之语,未免贻害后世儿郎,本宫好心,就先将这劳什子烧了罢!”
着,就要叫人。
这可唬的周子衿瞪起眼睛,两手将书搂起:“殿下,钧旨可不好乱下!”
少年眨眨眼,从容不迫,背挺得笔直,哪怕身处牢笼也未染半分腌臜。
青年轻叹一息:
“只怕也没有殿下的那般简单。白案判的艰难,江南几座州府,叫您翻了一回天,碧山诗社那帮白衣秀士原本都是咔嚓的命,也被您一力保下。您这样佛鬼难辨,京官也难自处。怎么算四方皆定?”
“我倒不知素有‘战神’之名的抚北将军胆子这般!吏治上的事嚒,有松有弛,哪里就是佛鬼难辨了?况且拿笔的同拿刀的一样难办,书生一时发了难,可就不是纠兵起事这么简单,总要慢慢化归。”
“不是臣胆子,若是从前,长|||枪在手,哪管他是麒麟宫阁老还是王侯贵胄?只是如今人在矮檐下,臣不为自己考虑,也得为手底下将士们考虑,敬德十一年的事,臣可不想再经历第二回 了——”